小时候,每次我和人吵架打架,最后闹到老师那里,老师的处理往往是“各打五十大板”。如此处理的依据,则是来自一句百搭的经典名言:“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样的经历,让我对我国的这一系列俗语,都充满了怨恨。
后来我却慢慢发现,这种教育逐渐形成了我的一种思维习惯,而这种思维习惯竟然并不是一件坏事。
例如昨天我姐在狭窄的巷子里开车,一辆笨拙的电动车蹭了她的车门一下,停都不停就跑了。我姐下车就骂了那人两句“蠢货”,叫那人回来跟她理论。电动车自然没听话地回来,而我姐回到车上,虽然神情还是很愤怒,但是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刚才是不是太凶了?其实车也没怎么被他蹭坏,我这样是不是过分了点?”
这么想想,也就没什么好生气的了。行车的巷子确实窄,加上下雨路滑,人家一辆小电动车本就行动艰难,何况人家最后也没怎么蹭坏我们的车,我们又何必斤斤计较?
例如我前段时间一份录取都没收到,正在后悔自己没申请保底学校、恐惧自己今年又没书读之际,我跟闺蜜出来喝茶。闺蜜如今事业爱情两得意,言谈间不无炫耀,更让我觉得自己处处不行,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到家,我自己钻牛角尖想了一阵子,忽然就豁然开朗起来。我对自己说:人家跟我讲她的生活,未必是有意在炫耀;就算是在炫耀,这也是闺蜜间的一种信任。只是因为我自己最近诸事不顺,所以才特别敏感,容易从别人的日常行为中解读出恶意来。
这样一想才觉得,我这种酸溜溜的心情,还真是有几分小人之心。
上两周,朋友圈里有一段香港反水客的视频,流传甚广。我那些在香港读书的朋友们,纷纷义愤填膺地转发,说自己恨不得早点毕业回家,不愿待在这个对内地人充满了恶意歧视的地方。
我说:“你这自我反省自我归咎,也是有些过头了吧?我旅游的时候,确实也看到很多中国游客不守规矩、大声喧哗、疯狂抢购、乱扔垃圾,但这也不能成为那些暴徒们一竿子打死内地人的理由啊!凡事讲道理,才是做人的基本素质啊。”
博妃说:“你这话没错啊。那你再想想,那些戴着口罩反水客的游行者,在生活中都是些什么人?媒体已经曝出来,他们基本都是些无业游民,甚至还有来自澳门的初中生。这些处事极端的人,根本不是香港的主流,我们当然不能根据他们的行为来对香港这整个地方下判断。”
言之有理。
高声叫骂,喊打喊杀,要死要活……终是不读书之过。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不该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那些最害怕别人侵占了他们资源的人,往往是手中所掌握的财富与资源最少的人。
那些一味反对这个、憎恨那个的人,往往是教养受限、素质低下,永远不懂积极思考和自我反省的人。
香港反水客的视频一出,就如之前反对杜汶泽一样,内地不少网友群情激奋,恨不得和暴徒们拼个你死我活。受教育程度高的人,就可以全盘分析这个问题,呼吁两地人民互相理解尊重,不要被别有用心之辈挑拨离间。年纪稍长的人,便是无奈地叹一口气:“我知道他们是不对,可我们自己也的确有需要反省的地方啊。”
自我反省,自古就是知识分子惯有的一项品质。
春秋时的孔老夫子就喜欢说:老夫每天要自我反省三次,早饭吃了没啊,午饭吃了没啊,晚饭……不对,应该是:“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民国时的鲁迅先生,写过一篇后来被选入教科书的文章,叫做《一件小事》。文章说,鲁迅有一天坐黄包车,车夫不小心蹭倒了一个老太太——放在当今社会,这简直是一期惊心动魄的“今日说法”了啊。鲁迅第一人称的“我”,看到老太太没怎么受伤,便催车夫赶紧走不用理会,哪知车夫根本不听他的,自顾自扶着老太太往巡警分驻所去了。
鲁迅是这样描写自己看到这一幕时的心情的:“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底层的劳动人民尊老爱幼有责任心,是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上层社会的知识分子,自私自利缺乏爱心,便在劳动人民的光辉下,被“榨出了皮袍下的小”来。
这就是知识分子们惯有的自省精神的体现。
那个时代的文人,总是习惯性地对这个世界心存悲悯,他们喜欢描写上层文人的猥琐和丑恶,烘托出令他们同情的底层人民的淳朴善良。这样的形象塑造,也成了后来改朝换代的重要思想依据。
又过了几十年,当高大全的底层农民们成为了国家的主人,他们开始大肆掠夺地主们的财富,他们烧毁书籍捣毁古迹,他们让知识分子们下跪认错……他们一手打造出了中国最黑暗的十年。
我的导师周佩瑶老师,曾经在现代文学的课堂上这样说道:“从《一件小事》开始,鲁迅表现出了当时知识分子的一种新的思想,即不再用一种睥睨下愚的眼光看待底层人民,而是深入到他们之中,甚至向他们学习。尽管号称最喜欢鲁迅,并且给鲁迅加了各种各样的头衔,但我们的太祖却是最不理解鲁迅的人。从五十年代到文革期间,鲁迅被推崇到了最高的程度,但那也是最可悲的,因为他所有的思想全都被歪曲到了一个他最反感的方向。当知识分子匍匐在地上接受贫苦大众的道德检验,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荒谬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由于素质的限制,他们永远都无法以一种善意的姿态来与这个世界相处。我们对他们的同情与悲悯,他们照单全收;我们的自我反省和自我鞭挞,他们深以为然;我们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一步;我们奉献,他们就会掠夺;我们低头,他们就会让我们跪下;我们认为我们应该为他们争取更好的生活,他们就真的认为我们是欠了他们的。
我们的牢骚,甚至不需要特意针对最近的香港反水客游行。之前也有过无数类似的例子:北京人不许外地人迁户口,上海人不愿让外地人平等找工作,甚至一些内陆二三线城市的居民,都会组团大肆欺凌那些外来人。
因为受教育不够,所以会这样的不善良,所以不愿意包容与分享。因为手中的资源少得可怜,所以反而更加生怕别人抢了他们的东西。
这些人没有“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思维模式,他们习惯性地把一切的损失归咎于外界。在问题和冲突发生的时候,他们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自省精神。正因为自己生来就是loser,他们更加认定全世界都亏欠他们。
真正受到教化的人,在面临损失和侵犯的时候,第一反应往往是:我是不是也有做得不妥的地方?我该如何从自己的方面改善这个问题?
只有真正有素质的人,才不会理直气壮地把所有错误推给别人,才能一眼看到自己“皮袍下的小”。
这样条件反射性的自我反省,的确显得软弱,的确显得像圣母白莲花,的确显得有毛病。但这正是“我们”与“他们”之间,在人格上,最本质的区别。
当遇到任何令我们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尽管对方有错,尽管我们受了委屈,但我们却还能做到,坚持与自己对话,反省出自己的问题,厘清自己的心结——我想,这才是十几年的教育所赋予我们的,最宝贵的东西。
作者:林探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