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2月,农妇冷凤仙病逝。
母亲去世前留下的一句话,让儿子心生疑惑:到底怎样才是尽孝?
从2009年起,她的儿子,南京某公司总经理蒯明亮重走母亲生前路,用了整整3年时间,遍寻母亲的亲朋、乡亲,行程6万里,写下了38篇关于母亲的回忆录,这些回忆录篇篇被顶到西祠胡同的“胡同口”,连连刷新点击率,引发了关于孝道、关于母爱、关于人情的大讨论。
母亲临终留下一句话
1970年腊月,苏南丹阳乡下。
一户房屋的窗前闪着豆大的灯光,40岁的冷凤仙轻轻地踩起缝纫机。缝纫机旁堆着一堆衣服,衣服旁放着一个碗,碗里是酒,她时而拿着碗,轻轻抿一口,深深咂磨一下,继续干手中的活。旁边的床上,躺着14岁的儿子蒯明亮,他从睡梦中醒来,探出半个脑袋,瞄了一眼母亲,翻个身、缩回头、继续睡。
蒯明亮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为了养家,母亲到县城学了裁缝。几年后,她的好手艺在十里八乡传开了,接的活多了,忙不过来,先是父亲成了她的学徒,几个孩子长到八九岁后,也跟着母亲学起了手艺。
1974年,蒯明亮上高中时,母亲听说山西三清山可以做木材生意,就跟村里人一起去了。几个月后,她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背着4个箱子和一些木制品,三只大箱子是樟木的,一个小箱子是杉木的,最精致,最好看,她说这都是在那边做生意挣的。
1979年,蒯明亮考上了南京工学院,母亲兴奋地拿出杉木箱:“其他三个箱子,都给姐姐哥哥结婚用了,这个送给你上大学。”蒯明亮眼睛湿湿的,这是母亲送给孩子最奢侈的礼物了。
就在这年,母亲孤身一人来到陕西宝鸡虢镇,在那里开了缝纫店,还把大哥和小姨也带了过去。
1983年蒯明亮毕业后,分配到江苏省公安厅工作。1984年5月,蒯明亮结了婚。他想,自己成家立业了,该让母亲享享清福了。
这年,蒯明亮去宝鸡看母亲,见母亲头上长了白发,很心疼,想让母亲去南京,方便他照顾。母亲不愿意:“拿了一辈子剪子,放下了不习惯。”
蒯明亮有些不高兴了:“我现在能挣钱了,家里也不缺你的手艺钱。”
母亲叹了一口气,几日后跟儿子去了南京,母亲不那么辛苦了,蒯明亮觉得自己尽了孝,很开心。
那时,大哥在南京开了一家裁缝店,母亲在店里帮忙打下手。母亲有时提意见,大哥也不多听。蒯明亮渐渐发现,母亲的话越来越少了,精气神也没以前足了。
1986年,母亲吃东西时,感觉下咽困难。年底,蒯明亮带着母亲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食道癌晚期。蒯明亮顿觉天旋地转,还没让母亲享到福,母亲怎么就得了这病。
1987年初,母亲病情加重,她神色黯然地对儿子说:“如果3年前你让我在宝鸡做衣服,就不会得这病了。”
蒯明亮心里有些委曲也有些不解,他不明白母亲为何责怪自己。2月9日,母亲病逝。 蒯明亮痛哭,原来自以为是的孝心,真是对母亲最大的“不孝”吗?
重走母亲生前路
每年母亲的祭日,蒯明亮想起母亲的那句话,就深感遗憾和自责。
2009年,蒯明亮作出了一个看似难以理解的决定:寻访母亲生前的亲朋,重走母亲生前走过的路,重温母爱。此时,蒯明亮早已下海经商,资产上千万。
父亲曾说过,光是母亲到县城学裁剪这事,一般人就很难做到。
从家到县城20里,一来一回40里,她全是走着去,走着回,两个月的学习一节课都没落下。蒯明亮决定把这40里路作为重走母亲生前路的第一站。
2009年9月的一天早上7点,蒯明亮从老家出发了。刚刚走了两里路,他就有些气喘了,看看表,已经走了半小时了,可母亲走完全程只要2个小时呀。蒯明亮擦擦汗,继续前行,大约走了十里路,他已经吃不消了,可这时,时针已经指向10点了,他只得改坐汽车。他无法想象,当初母亲是怎样健步如飞走完这40里路的,而且一走就是两个月?
到了县城,蒯明亮按父亲给的地址去找那家裁缝店,但哪里还有什么裁缝店,那里已经是一座现代化的商场。保安奇怪地望着他说,这楼都盖了十多年了,以前的小店早搬了。蒯明亮走进商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蒯明亮好像看到母亲正安安静静地待在某个角落,一针一线、一刀一剪地学着裁剪。
蒯明亮回来后,决定去母亲当年做木材生意的地方一趟,父亲说:“当初和你母亲一起去的村里的李叔叔在那里安家了,你去找他。”
2010年3月,蒯明亮起程去江西,在上饶找到了李叔叔。此时的李叔叔已是一家木材厂的老板,他带着蒯明亮上了三清山,对蒯明亮说:“你看,现在的三清山是旅游景点了,不允许砍伐了。那时候,我们将木材从山上运到山下。”
蒯明亮问:“怎么运?”
李叔叔用手拍拍肩膀:“用这个!那时我们做伐木工,从1800多米的山上把木头扛起来,送到山下,你妈比男劳力还能干,从不叫苦。”
蒯明亮的眼泪夺眶而出,母亲啊,你送给我的箱子,竟是你做苦力换来的!
母亲的言传身教
母亲生前做裁缝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宝鸡虢镇,蒯明亮决定去那里看看。
2010年9月的一天,蒯明亮和妻子驱车从南京出发去宝鸡。路上,妻子说,现在村镇变化大,母亲以前租的裁缝店早该不在了,毕竟都20多年过去了。
蒯明亮说,母亲在那边收了个徒弟,是镇上的人。以前我去时,母亲让我叫她杜姐,见过一次面,应该还能找到。
虢镇完全变了样。原来低矮的草房全成了二层楼的门面房。蒯明亮问一个上了年纪的店主,知不知道20多年前这里有个裁缝店。店主笑着说,他来这个镇才3年。蒯明亮又问镇上有没有裁缝店,店主指指街那头说:“最那头有一家,做了一辈子裁缝了,老板是杜师傅。”蒯明亮眼里闪出了希望。
那家裁缝店很小,里面几乎没有装潢,一块裁衣的木板子占去了房里很大的空间,上面堆的是衣服,没有布料。一位头发花白的师傅戴着老花镜,低头踩着一台老旧的缝纫机。
当年的杜姐,跟自己的年龄相仿,还是位漂亮的小姑娘,眼前的人是她吗?蒯明亮试探地叫了一声“杜姐!”那师傅抬起头,一脸茫然。但就在她抬头的瞬间,蒯明亮认出了她年轻时的模样。他连忙自我介绍:“我是冷师傅的儿子明亮啊。”
杜姐一下子想起来了:“我知道、我知道,师傅常夸你,说你在大城市里上班,最有出息。”
杜姐说,师傅刚来这个镇时,街坊议论纷纷,一个外村的妇女,来这里能做什么生意?裁缝店开了半月都没有生意。终于有人拿着布料让师傅做了一件衣服,做好后,顾客一试,高兴坏了,说比买的还合身。
名声传出去了,生意慢慢好了,母亲收了杜姐做徒弟,却一不要学费,二不要报酬。师傅教徒弟,注重身教,她常说“学不会丢人,偷来的不丑”,那时杜姐不理解“偷”的意思。后来,她才醒悟了:师傅是要她时刻留意,观摩偷学。
师傅还说:“一块布,就像一块田一样,你在上面种什么,就能收到什么,你多拔拔草,修修枝,就能收到好庄稼。做衣服,用心修剪,就能做出好看的衣服。”
终于读懂母亲
杜姐告诉蒯明亮,那次,他让师傅不要再做衣服,跟他去南京,那天做活时,师傅的手都在发抖。杜姐劝她:“你儿子多孝顺,不想让您再辛苦了。”师傅说:“我不拿剪子,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用一把剪子养活了一个大家庭,现在他们都成家立业了,有本事了,我没用了吗?”
听到这儿,蒯明亮的眼泪流了下来,没想到自己当初的决定竟伤害了母亲。他懊悔极了。从虢镇回来后,蒯明亮决定回老家,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有母亲留下的足迹。
从村里公路到家门的那条300米长的石子路,是1980年母亲出钱修的。那时,农村道路状况差,除通过村子的大路是石子铺的外,其它都是土路,一到雨天,全是泥泞,行走十分困难。蒯明亮家门口到大路有300多米,有一天,母亲说这条路她要铺上石子。全家人不赞成,这要多少钱,这路又不是自己一家人走,全村人都走,凭什么要自家出钱修?
母亲说:“修路不仅要方便自家,也可以方便人家。”父亲先是不表态,后来也随了母亲,他太了解妻子了,她说出的话一定要算数,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好。
母亲开始找工人平地基,找车拉石子,甚至自己还动手拉车。忙了一个月,石子路铺好,村里人走在路上,对母亲赞不绝口,说母亲大器,村里几辈子都没出过这样的女人。工程结束,一算账,花了2000多元钱。那时,母亲给人家做衣服,一天的工钱是1元钱,2000多元钱,她要做几年衣服呀!
20多年过去了,这条路已经坑坑洼洼,蒯明亮走在上面,眼前浮现出当年母亲拉车时兴奋的样子。他蹲下来,拾起一块石子,仔细端详,这是20多年母亲拉过的石子吗?母亲为什么要留下这条石子路?他似乎有点懂,似乎又不懂。
给母亲上完坟,蒯明亮来到村长家,说要捐钱把这条石子路修成水泥路,就像母亲当年那样。
蒯明亮沿着母亲的人生轨迹,重走母亲生前走过的路,在寻访中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母爱。正如一位网友所说:“其实,每一位母亲都需要孩子用一生去读懂。”
(李从渊摘自《华西都市报》2012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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