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樱花下坐了很久,坐在青石板路上,想象着她花开时的妖娆。我把樱花想象成一棵甘棠,春天里开满白色的花。我想起了《诗经》里,召伯南行劝农时栽下的那棵甘棠。从樱花,或是从甘棠下起身,我顺着石级上去,两棵森林一样的大树出现,当时,就是为那两棵大树,我进了飞鸣禅院。那时还象征性地收门票,我拿出一元纸币买门票,进门,绕过第一层大殿,到了殿后边的树下。站在山腰,站在殿与殿之间,我也只能仰望两棵古木。问一个正在后檐下翻弄花盆的,说是楠木,一千多年了。树下渺小的我,与这千年古木相比,实在是太年幼了,但我看上去却没有它年轻,疲惫的生命千疮百孔。我在树下停留,享受千年古荫。一起来的那群人,正在罗浮山下享受温泉,成群结队泡在温泉里,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安静的古木,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乐趣,他们的乐趣在喧嚣的人堆里,在盖得严严实实的温泉房子里。我在树下,享受着古木的乐趣。享受着静谧的乐趣。
飞鸣禅院依山而建,层层叠叠,抵达绝壁。前面两座大殿,木质结构,最能体现飞鸣禅院的古老,千年古木长在两殿之间。坐在树下,前殿后殿门窗上的木雕,清晰地呈现眼前。藤条、果实、花叶、飞鸟、动物满墙壁。整个板壁的上半部都是雕花镂空,花鸟动物雕刻在“回”字形窗格间,藤条果实雕刻在窗口边沿,栩栩如生,犹如鲁班再世。现在的木匠,恐怕没有人能干这活了,这是一件需要耐心的工程,粗制滥造、急功近利是造不出来的,每一刀都需要细致。几缕阳光,落在雕花门窗上,古老的莲花开放,美丽的鹦鹉鸣唱,晶莹的葡萄成熟,动物们在花枝间奔驰。这古老的慢工细活的木雕艺术,只有古人,只有古代,才能完成。
我从飞鸣禅院出来,往西,沿着罗浮山崖,到了一户栽满梨树,梨树上挂果的农家。农家小坐,继续西行。路上一队小蚂蚁正在搬家,络绎不绝在路上横穿。不知这支自然界看上去弱小其实强大的队伍走了多少路程,嘴里衔着食粮,有的已经在迁徙中献身,活着的没有丢下它们,像衔食粮一样,衔着一具具尸体前行。不少蚂蚁搬完一程,又回来帮后面的蚂蚁,一起用嘴衔着同类的尸体去它们要去的地方。我看着,感动,看了很久,继续西行。一对夫妻,在地上收割油菜,罗浮山崖壁前的这块山坡,大块小块的种满油菜。我坐在路边的草地上,看大地上错落的油菜,看那对夫妻在清澈明亮的天空下一刀一刀收割。如果我跟随那群人进了温泉,就看不到罗浮山下的油菜,看不到一队蚂蚁是怎样衔着食粮衔着同类的尸体搬家的,更看不到飞鸣禅院下的那棵樱花,飞鸣禅院的雕花门窗,千年楠木,恐怕也要与我擦肩而过。
我的孤独,让我获得了别人没有的收获。
我明白自己的内心需要的是什么。
树叶还在山风的拨动下鸣奏。落叶纷飞。优雅、从容、安静。阳光从枝桠间窥视我。前前后后早已无人,整个飞鸣禅院,仿佛只有我一人。山下是公路,是密集的建筑,却听不到一声人间的声响。两棵楠木,如同生长在古代,一千多年来,它们没见过汽车火车飞机工厂街道楼房,一千多年来,它们看见的是风花雪月,阳光雨露,蓝天白云,还有我这样的孤独者。楠木比我幸福,不管世事怎样变迁,外面的世界怎样翻天覆地,它可以一直生活在古代,从来到飞鸣禅院那天,看见的和现在完全一样。我羡慕起楠木,可以在这样的禅院,远离喧嚣名利,一直像古人一样生活。
一千多年了,楠木有没有伤痛?它似乎不需要倾诉,也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赞美。任何或褒或贬的言辞,对它都不起作用。它就那样独立着,静默中,长成了大树,长成了森林;长成了可以与苍穹对望,与日月辉映;长成了一把古琴,春夏秋冬,让山风弹奏,让山雨弹奏。
想起《海浪》里的伯纳德风烛残年时对自己说:“感谢上苍使我孤独寂寞!……感谢上苍使我孤独寂寞,因为它削除了眼睛所带来的压力,肉体所带来的诱惑,以及所有撒谎和谄媚的需要”。
我坐在古代,对着苍穹上的楠木说:“感谢上苍使我孤独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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