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那年,正赶上学校的百年校庆,层出不穷的校园活动,每个班甚至有必须要参加活动的强制规定。于是我在一个朗诵比赛上遇到了王熠。她是大我一级的学姐,学会计,四川姑娘,脸很小很白,声音轻柔好听。
我们俩恰好被分到一个组,结果用了比准备比赛更多的时间聊天。她说其实自己的声音完全不适合念慷慨激昂的《校庆颂歌》,但其他同学更不愿慷慨激昂,于是一致“推举”她来。随后她讲起了自己的另一个工作。
在那之前我没听过任何广播电台,所以王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电台主持人。她的节目叫做《理想之声》。
王熠学会计,但喜欢播音和主持,这故事多少有点像早年的柴静。她自己也承认像,但她感觉幸运的是自己很容易就得到了主持的机会。因为台长是早些年毕业于我们学校的校友学姐,王熠去参加电台和学校联合举办的主持比赛,让她一见如故。那场比赛王熠最终屈居第二,第一名是个播音专业出身但在烟盒上写诗的有趣男生。最终他俩做起了“理想之声”。节目时间是深夜,万籁俱寂,但最适合聊聊那些若有似无的悸动与情愫,也最适合通过电波用最虚无的东西——声音、文字、笔墨、影像维系恰好处于一个频道的心跳。
我隐约记得,那时“梦想”还不是娱乐选秀节目的说辞,也不是在茶余饭后一提起来就像个玩笑的词。那时“文艺青年”好像也还没有广遭诟病。所以她眼镜后的瞳孔真实地闪闪发光,用轻淡美妙的声音说着那个小小的节目带给她的愉悦。
看着我欣羡的眼神,她也用并非抱怨只是倾诉的语气说了其中的艰涩。譬如因为节目只是作为那场比赛的奖品,作为在校生的两人工资少得可怜,基本可以说无偿地只为达成微薄心愿;譬如理想主义仍然小众,所以在和领导的斡旋中也有诸多无奈;譬如她在匆忙的课程之外做节目的行为并未得到太多的赞成,最多的声音是说“没用”,就连朋友都觉得,她还不如把大海捞针般筛选稿件的时间拿出来好好学习通过“注会”。
但是就在那些一面是欣悦一面是忐忑的时光里,她坚持了几年。后来一次意外地上电视台的一个访谈节目,散场之后看到一个观众在等她。那个女生像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般走上前说:“我听出了你的声音,谢谢你的节目。”
王熠笑了笑,尖下巴弯成迷人弧度。她说,也许那个女生并不知道,就是那简单的两句话让她觉得所有看似没有回报的付出都如尘埃落定,所有看似重如千钧的质疑也瞬间云淡风轻。
在那之后,我不经常和她见面,但在很多个夜晚,我常常听她的节目,像是一种对谈。
那时有很多个迷茫或疲惫的夜晚。因为远比现在执拗,一门心思想着就算撞到南墙也不回头。
我那时在一个足球队,经常五点多就要起床训练。有时看天色青白,有时看朝霞炫目。普世观点是女孩子应该温婉可人。但我记得所有姑娘们一起奔跑的样子,灵巧身姿和额间汗珠在太阳光下比耀眼青春更剔透。也记得最难忘的一场比赛,夏日晴空里突然云层翻涌,暴雨突至。姑娘们的小腿上全是泥点,摔倒了迅速地跳起来,汗水混合着雨水浸透长发。后来雨停了,天边斜挂一道彩虹,我们完胜。很久之后,我没再参加过任何一个球队,但我最庆幸的是自己从未因为普世观点而放弃对足球的热爱。因为它热血,落拓,即使是在破败街巷也能带出欢声笑语——和我想要成为的人一样。至少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最喜欢的仍然是那些在球场上飞奔的时刻。天地之间,了无束缚,灵魂冉冉出窍,没有什么比那一刻更自由,好像可以随时飞起来一样。
我那时大部分时间都孤独地埋首于教室或图书馆,在看着厚重的复习资料而头痛欲裂的时候跑到空荡的楼道里哭了一场。一个男生走过来递给我一包纸巾。我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只闻见烟味呛鼻。年轻时无时无刻不想着取悦众人,可人心自难揣度。我担心的从不是自己选择的道路荆棘密布,而是抬起鲜血淋漓的脚掌时还要对峙人言可畏的冷风。看着我涕泪交加的诉苦,他有点无语地熄了烟,叹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他说:“仓央嘉措不说了么,世间事,除了生死,都是小事。所以甭管他人目光,只求自己无憾。”我便想起那次暴雨中的足球赛后,姑娘们一路边走边唱,四顾的目光都没能挡住那个浩浩荡荡的队伍。没人看到走在最后的我,悄悄地抹了把脸,才把汗水雨水之后的眼泪擦干。
后来王熠毕业离开,她在最后一次节目中说:“谢谢你们,尽管只有我在说,而你们一直沉默,但,是你们沉默的倾听,让我的声音有了意义。”
我在黑暗中闭着眼睛,思绪却飞到了空中。从前我最羡慕的是像风一样自由说走就走的旅人,背景音乐必须是《潇洒走一回》。可那一刻,我想潇洒也许并不一定是仗剑策马奔走天涯。潇洒也可以是忙里偷闲、不计回报地去做某一件很微小但无比热爱的事情。或者置众人质疑于不顾,将一开始并不那么擅长的工作日复一日地练习,最终做得风生水起。甚至,是最简单的“爱我所做,做我所爱”而已。
世间纷纷扰扰,在无数的羁绊之外,我愈来愈相信——潇洒,也许只是将所有的经历当做一次路过。纵使播种了却未能等来丰收,但至少沉默的耕耘让脚下的泥土都有了深意。
再后来,我也毕业了,那段和《理想之声》有关的回忆彻底成了过去。日子一直按部就班,只是这段时间以来,生活中多了很多“写不出来”的时刻。作为一个并不秉持文字天赋的普通人,我经常像凿壁一样将字一个个地敲下来,再一个个地删掉,像是对话,又像是对抗。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每每此时,我便陷入长时间的焦虑,在宿舍和走廊间暴走,只恨不能像欲望都市里的凯莉一样点燃一根烟,在升腾起的烟雾中闭上眼睛,期待灵感从天而降。更多的时候我倚着走廊尽头的窗栏看向夜幕下的城市,灯河一点点隐退入夜色中,流光灿灿皆变为寂寞。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它们裹挟着我,犹豫和挣扎便像夜风一样翻涌而来。
前几天,很意外地又在人人网上遇到了王熠。她仍然做着规规矩矩的会计,闲时录音,一段段存在电脑里,文件夹仍命名为“理想之声”。我说起写字时的迷茫困顿,她没安慰也没鼓励,只传给我一张照片,是徐璐写在《关于理想的课外作文》序言里的话。
那个彼时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说:“长到这个年龄,我能够改变世界的方式大约只能够是文学艺术,而不是政治、经济、军事、科学。我知道文艺并不能覆盖人生,我也深知自己的能力有限,但我还是会全力以赴。我希望通过我的文字,让不开心的人朗声大笑,让铁石心肠的人感动,让迷信的人醒悟,让怯懦的人勇敢,让健忘的人记起,让正值青春的人自豪并珍惜,让所有的人面带笑容,脚踏实地,心怀梦想。”
这本书与这段话是我们俩当年一起准备比赛时我看过的。很多年后,我几乎忘记了这般年轻却赤诚的话语也曾让人热泪盈眶。
所以,我又打开了另一个文档,做这么多年来一直想做的事情,尽管不擅长,但单凭“书写”二字就已让我单薄的生活走上了新的朝圣路。因此,还想借用王熠的那段话。谢谢你们,尽管只有我在写,而你们一直沉默,但,是你们沉默的注视让我的文字有了意义。
我知道,这一刻,你正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等待荒凉的末班车,漫长的白天里你已接了无数的电话,填了数不清的表格,你在老板和客户之间费力周旋,口干舌燥照镜子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像跳梁小丑一样不堪。而另一刻,你在别人怀疑的目光和否定的言语中不断推翻自己的选择,生活似乎不断丢掷考验,理想和现实好像永不能两全,而你还在拖着疲累的身躯对抗。
我明白所有无奈和失意的瞬间,但每个人都叹人生苦短,在你目光不能及的平行宇宙里,从没有人能够又恣意又逍遥还无时无刻不得偿所愿。
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我参加了一个读书会,组织者是一个比我父亲年龄还大的“老文艺青年”。他在简单的发言里说:“读书是精神的呼吸,我对它怀着最深沉的敬意。”最后散场之后,月白风轻,他站在明晃晃的月光之下,一个一个送我们离开。我听见他跟一个还在读高中的男孩子说:“人生是一场长跑,而非冲刺。”而他跟我说:“人生太短,最紧要的是活成自己。”
所以,就像他说的,人生是长跑,而非冲刺,不如把一切的失意、寻找、成败都当作一次路过。漫漫长路,不会因为一次路过而一劳永逸,也不会因为一次路过而万劫不复。在如长河一般流淌的岁月中,它们是片段而不是篇章,是音符而不是乐曲。所有的苦痛不过是很多很多年后回忆起来终将云淡风轻的一个泪滴,所有的辉煌也不过是行将就木时眼前闪过的一抹微笑而已。
所以,别停止也别放弃,别骄矜也别大意,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在纷纷扰扰的世间活成自己。
若有最想实现的愿望,也当一次路过。哪怕就这一次,追想追的女生,唱想唱的歌,喝想喝的啤酒,趟数不清的河。
至少在与现实抵死厮杀的间歇,有那么一两个片刻,我们像个最潇洒的流浪者,能将所有的路过都变成动听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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