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3月、4月之交,杜鹃泣血,中华民族最优秀最忠诚的儿子一个个倒下,中国的良心在颤抖,这个巨人在失血。这一时刻,伟大的母亲是那么无力,面色苍白……
广州起义找得到姓名的烈士86位,其中31位被捕刑讯后被杀;有的连姓名也找不到了。烈士们对国家民族的一腔炽爱,对亲人的不忍,对死的义无反顾,通过文字——绝命书——留了下来。今天我们展读这些血泪文字,心仍然在滴血。它表达的不只是慷慨赴死的决绝,还有今天我们已无法企及甚至无法想象的胸怀。它是我们民族的精神遗产,在迷失的时代,它闪烁的光芒能够照耀我们。透过时空虚无的帷幕,我看到了辛亥年的春天浩气盈溢、万物凄迷。
1911年3月27日晚上,方声洞在给自己的父亲写信——
“父亲大人膝下,跪禀者:此为儿最后亲笔之禀,此禀果到家者,则儿已不在人世者久矣……祖国之存亡,在此一举。事败则中国不免于亡,四万万人皆死,不特儿一人;如事成则四万万人皆生,儿虽死亦乐也。只以大人爱儿切,故临死不敢不为禀告。但望大人以国事为心,勿伤儿之死,则幸甚矣。
“他日革命成功,我家之人皆为中华新国民,而子孙万世亦可以长保无虞,则儿虽死亦瞑目於地下矣。”
3月26日晚上,林觉民在给父亲和妻子写信,在一座叫滨江楼的小楼里,他几乎写到东方拂晓。他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这一夜,不知多少回涕泪交加。二十岁东渡日本留学,他谙熟日语,懂得英语和德语,可以从容地出入国际性舞台。他给父亲写道:“不孝儿觉民叩禀:父亲大人,儿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补于全国同胞也。大罪乞恕之。”
接着,他掏出一方手帕,在上面写起了《与妻书》。林觉民中弹被捕后,当时传言抓获一个剪短发、穿西装的美少年。两广总督张鸣岐、水师提督李准亲自在提督衙门审讯他。林觉民不会说广东话,就用英语回答,他慷慨陈词,满庭震动。他的回答就像一场演讲,综论世界大势和各国时事,宣传革命道理。讲到时局险恶,他捶胸顿足,愤激得难以自抑。他奉劝清吏认清形势,不要执迷不悟,只有推翻满清、建立共和才是出路。张鸣岐也不禁感叹:“惜哉,林觉民!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幕僚劝张鸣岐为国留才,而张认为这种英雄人物万不可留给革命党,遂下令处死。
在关押的几天中,林觉民滴水不进。行刑时,他泰然自若迈进刑场,从容就义。这一年他24岁。
31位被捕的起义者,没有一个不是大义凛然,慷慨陈词。没有一个不是视死如归。他们写的绝笔书,因为对象不再是亲人,无法儿女情长,却更加义薄云天。
巨坟隆起,七十二位烈士分成四排,埋成了一个大坟。坟顶一个方亭,亭内一块石碑,写着“七十二烈士之墓”。
坟后,纪功坊高高在上,抬头仰望,最高处一尊自由女神像,圣洁、高贵、美丽,也格外不同。我惊讶于这个当年法国人送给美国的女神像,在中国南方一偶伫立了90年。这可能是中国唯一的一尊自由女神像。墓地建筑,柱子是罗马式的,墓碑是埃及的方尖碑式样。女神雕像让人想起法国画家德洛克拉瓦名画《自由指引着人民》中的女神。她代表了西方现代政治的肇始,也提示了一百年前那一场场血雨腥风,它们思想源头的来处。死难者所向往所追求的正是这尊神像所昭示的民主自由之精神。这正是法国当年那一场启蒙运动开启的思想先河。
起义者从海外纷纷聚集广州,本土国民仍浑浑噩噩。
先觉者从华桥子弟到留学生,他们最早接受西方现代思想,他们的孤愤与后觉者国民的愚昧麻木,恰成对比。鲁迅短篇小说《药》中小栓吃人血馒头治病的一幕,那血正是革命党人杀头的血。这巨大的反差无疑是悲剧的主要原因。
我凝望这尊以西方女性形象雕塑的石像,她的身姿像是一种召唤。这一刻,太阳偏西,女神在一片阳光中,周身散发出熠熠光芒,让人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感召。
枪声平息,战死的英雄与被俘后用铁链绑扎一一杀害的烈士,他们的尸骨从越秀山麓至双门底各街道上,一具具倒卧。血,流满了街头马路,由红变黑。血,溅红了广州辛亥年的春天。沉寂后的城市,连日凄风苦雨,天地为之含悲。
遗体在雨水中开始膨胀,数日后,有的发臭、生虫,惨不忍睹。这些年轻的生命,来得那么遥远,在广州没有人认识他们。官府诬说他们是一帮地痞、无赖。
市民从门窗偷窥血肉模糊的尸首,谁也不敢走近。有知情者慑于当局追捕革命党人的恐怖,也不敢殓尸。
烈士们的尸骨断头折臂,残缺不全,被广仁、方便、广济、爱育四家善堂院奉命收到了咨议局门前的空地上。南海、番禺的知事商量,打算把尸体埋到大东门外的臭岗。臭岗是专埋死刑犯的地方,被杀的犯人挖一个坑就草草埋掉了,尸体散发的臭气常飘向四周。烈士如果葬于臭岗,那将是对亡灵的侮辱。
留下来的同盟会员潘达微以记者身份寻找墓地,在广仁善堂恸哭求助。得到黄花岗坟地后,又找亲戚帮忙敛尸安葬。4月4日,一百多个仵工,将烈士遗体洗去血污,穿上衣服,然后入棺。有的尸体还被铁索锁着,两三人一束,无法装入棺材,仵工用铁锤把枷锁打掉,尸骸一一分开。
潘达微在现场指挥,逐一清点、辨认和登记,总共殓葬了72位烈士遗骸。
一百多个仵工抬着灵柩向黄花岗进发,一路静默无声,只有潘达微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流泪。市民担心官府镇压,只是远远凝望,许多人止不住热泪盈眶。天地含悲,下起了淅沥小雨。
第二年,中华民国成立。5月15日,从南京回到广州的孙中山率领各界十余万人至黄花岗祭悼,他亲自主祭并致祭文。孙中山为墓地题写“浩气长存”四字,于墓旁栽种马尾松四棵。他悲怆地挥笔写下:“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则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
黄花岗墓地坐西朝东,在不知不觉中升高。马尾松、榕树、凤尾竹、柏树、棕榈树的阴影在这个夏天最后的阳光里加深、拉长。陵园如今处于广州闹市中央,树木竟然把四面的高楼都遮挡住了,只有东面可以放眼远眺,繁华的街市扑面而来,匆匆车流、人流,感觉却是远远的一种景象,隔了某种时空。
低矮的山岗居然给人俯瞰的高度,珠江新城的高楼区就像是河床下游的森林。这条从大门开始一路往上的瞻仰之路,阳光下干净而明亮,像一条静静的河流,可以洗涤尘埃、清心明目。
辛亥年的死亡就在这山岗上;城市的崛起、喧哗在山岗下。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群,不同的年代彼此相看已是传奇。时代精神气象的差异让各自变得失真!似乎是时间在改变一切,它可以让大地葱茏一片,百花争艳,也可以使万物萧瑟,荒凉孤寂。历史因人因时代可以崇高,也可以卑下、猥琐、蝇营狗苟。
(华庭摘自《美文·辛亥百年散文专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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