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流泪。
将军12岁那年,揣着两块烤红薯,翻了三十里山路,参军报仇。他牙齿咬破了嘴唇,鲜血直流。村口的老槐树下,白匪肆虐,树上还吊着他父母的尸首。
部队生活很苦,大人都受不了。年少的他受得了,餐凤宿露,酷暑严寒,他从不叫苦。在队伍里长大的他,听到枪声就振奋,托起枪手就痒,打仗就知道往前冲。
暮秋。他带领的一个连,在岐山山坳中与日本鬼子一个中队遭遇。两天两夜,枪炮震聋了山谷,硝烟熏黑了黄土。
硝烟散尽,活下来九个人——他和被他俘虏的八个鬼子。一身伤的他,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依然精神抖擞,大声吆喝着俘虏前行。在一个山包前,俘虏开始叽里呱啦地大声说话,显得有些兴奋,前边的一个鬼子也越走越快。如果前边的鬼子拐过山包,就不在他的监视范围了。他急了,端起枪,大声喊:“站住,我命令你们站住!”鬼子依然往前走,前面的一个鬼子还跑了起来。他沉不住气了,手中的枪响了,跑在前面的鬼子趴下不动了。后来从鬼子口中得知,鬼子是看到前面的岐水河了,想去洗一洗。
他受了处分,被降了职。他不后悔,拿了一瓶酒,坐在烈士坟墓前,喝得酩酊大醉。
战火硝烟中,他成长为一名师长。因为他总是把“我命令你”挂在嘴边,大家都叫他将军。这时的他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是孤身一人。在一次恶战中,将军负伤住进医院,肩膀上还镶嵌着一块炸弹皮。
医院没有了麻药,伤情又不容拖延。
将军对院长说:“别罗嗦了,我命令你,挖!”将军嘴里咬了块毛巾,汗水小溪一般顺将军脸颊流淌。被疼痛扭曲面庞的将军,顺着为他擦汗的小手,看到了白口罩上面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心中竟涌动一丝柔情。
窝在医院的将军脾气越发暴躁:可每次大眼睛给他换药的时候,将军就会温顺得像只猫。大眼睛手中的棉球在将军的伤口处仔细地抹擦,鼻中的气息缓缓地抚摸着将军的脖颈,将军就恍惚。
那次大眼睛给将军换完药,将军对大眼睛说:“我命令你,嫁给我。”
大眼睛的眼神中瞬间有些慌乱,脸涨得通红,说:“你、你不讲理。干嘛嫁给你?”
将军怔了,说:“那好,我命令你一个月内爱上我。”
大眼睛有些恼怒:“你!你霸道!”
大眼睛找到院长诉说,院长笑了,和大眼睛讲了将军的许多故事。
大眼睛不再去给将军换药。将军也耍脾气,大眼睛不来就不换药。院长讲道理下命令,大眼睛才撅着嘴去给将军换药,但就是不和将军说一句话。将军在大眼睛走出房门前说:“还有28天。”大眼睛被气笑了——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
敌机又来轰炸,好像是有备而来,一发炮弹已经在医院旁边轰然炸响。人心慌乱,形势危急,医院必须立即转移。
大眼睛焦急地说,院长开会去了,怎么办哪?
将军一把扯掉针头,疾步走向院子中间,大声吼道:“现在听我的命令,先把重伤员往后山转移,快!”指挥着大家有条不紊地快速撤离。
最后一个离开的将军,竟然快步走到院角的一棵树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被炸弹震落到地上的雏鸟。将军轻抚着惊恐万状的小生灵,喃喃地说:“它应该有美好的明天,带着它离开吧。”轻轻地把雏鸟放在大眼睛的手里。
小院顷刻间笼罩在了炮火之中。刚才好险啊,大眼睛充满敬佩地望着从容不迫的将军。
将军伤愈,要归队。大眼睛给将军收拾行装。
大眼睛说:“沟上的桃花开得正艳,好看呢。”
将军说:“大男人看什么花花草草啊。明天我就归队了。你能不能再给我换一次药?”
大眼睛笑了:“你伤都好了,还换什么药啊。”
将军说:“你甭问。给不给换嘛?”
大眼睛不笑了,拿过棉纱轻柔地给将军“换药”。
将军一走,再无音讯。
大眼睛从自前线回来的伤员口中得知,将军下了江南。
疗养所建在风光旖旎的南国海滨。将军坐在轮椅上,面朝大海,手里攥着一团泛黄的棉纱。海风吹来,将军的一条裤管随风舞动。
将军身边传来抽泣声,将军怔了,是年轻漂亮的大眼睛。
“你来干什么?我命令你走开,走开!”
大眼睛笑了:“我转业了,你的命令我可以不执行。我是来给你当拐杖的。”
将军沉吟许久,最后冷冷地说:“你来迟了。”将军用有力的手改变了轮椅移动的方向,缓缓离去,给大眼睛留下岩石一样的背影。大眼睛呆呆地站在海边,海风吹散了她的一头秀发。
此时的将军,胸前正落下大滴的泪水。
(赵海蓉摘自《青年博览》201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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