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狄更斯小说《双城记》开篇这段对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经典评价,以其澎湃的节奏、鲜明的对照和开阔的深意而无数次被后世所引用,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能唤起绵延不绝的共鸣。
这位公认的维多利亚时代最伟大作家,将在2月7日迎来200周年诞辰,在英国人心目中,他的地位仅次于莎士比亚。狄更斯作为在当时就极受大众喜爱的畅销书作家,身后又享受着文学史上的崇高荣誉,在俗在雅都斐然出众,可谓时代的宠儿。作家茨威格曾为狄更斯写过传记,他认为莎士比亚代表了伊丽莎白时代的强音–“英雄的英国的化身”,而狄更斯则是维多利亚时代“资产阶级的英国的象征”,“是他那个世纪里内心意图与时代的精神需要完全相符的、惟一的伟大作家。”
悲惨童年:12岁当鞋油厂童工
对狄更斯来说,少年时代不堪回首,如同他在《雾都孤儿》等小说中所描写的那些底层孩子,充满苦难与屈辱。这也是他一遍遍书写这一题材、并能刻画得入木三分的原因。1812年2月7日查尔斯.狄更斯出生于英国朴茨茅斯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约翰.狄更斯是海军部军需处的职员,待遇优厚,但他的挥霍和糊涂的头脑常使这个家庭陷于拮据。约翰.狄更斯也是他后来小说中那些不称职的父亲和不中用绅士的原型。
童年时,家里还有一间父亲的图书室,收藏了不少好书,狄更斯在这里饱尝读书之乐。但无忧无虑的童年仿佛稍纵即逝。为逃避债务,狄更斯一家开始不停地搬家,5岁时全家搬到占丹,尔后10岁时又搬到伦敦。这样的情形发展到1824年,父亲终因欠债锒铛入狱。那时的英国有一种“债务人监狱”的制度,一个人如无力还债就有可能被监禁于此,直至还清债务,期间全家都得作陪入住监狱。父母带着家里最小的孩子住进伦敦马萨尔席监狱,而12岁的狄更斯则被送到伦敦华莱士鞋油厂当学徒,和满地板跑的老鼠、小混混般的孩子挤在一起,每天工作10个小时以上–与成年人实则无异,且食宿奇差无比,薪酬极低。
许多年后狄更斯回忆:“我整个人都充满了悲伤和屈辱。”“我真想牺牲一切–如果我还有什么可以牺牲的话–只要我能进入任何一所学校……”即使成年后,狄更斯只要经过伦敦那家工厂的原址,仍会忍不住泪水四溢。他成名之后,对这段经历缄口不谈,就连最亲近的妻儿都一无所知,他一直保密到去世的前一年。
两年后,狄更斯的父亲才从监狱里放出来,当他得知儿子在鞋油厂的悲惨遭遇时震惊了。家境稍稍改善,狄更斯理应可以重返学校,母亲却希望他继续做工,“我永远不能忘记,母亲当年要急着把我重新送到那个地方去”,这使得狄更斯此后一生都不原谅她。最终父亲的意见占了上风,他得以告别这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出名趁早,20岁成畅销书作家
1827年,15岁的狄更斯结束了断断续续的读书生涯,应聘成为一家法律事务所的律师助理。他的工作主要是打杂,奔波于伦敦的大街小巷帮律师们送达各类诉讼材料,法律知识成为他以后多本小说的背景,甚至后人专门写了本书就叫《作为法律史家的狄更斯》,精通程度可见一斑。等到年满18岁的第二天,他就到大英博物馆办了一张借书证,成了阅览室孜孜不倦的常客,并在不到3个月的时间内学完了三年的速记课程,人生之于他就好像是一场不得不赢的比赛。
1831年,19岁的狄更斯经舅父约翰.巴罗指点,改行当了《议会镜报》的记者,专门跑议会报道新闻。由于天分与勤奋,他的工作干得如鱼得水。1832年秋天,当时的内阁部长有次在议会上作长篇发言,他后来回顾发表的报道,发现只有首尾两段记录和报道准确无误,其他部分均错漏百出,一时大为感慨,甚至通知《议会镜报》要接见负责记录首尾两段的出色记者–而他正是年轻的狄更斯。
1833年秋,狄更斯投下人生中第一封投稿信,改变了命运的走向–当年12月,他在书店忐忑地翻开杂志,惊喜地看到自己的处女作整齐漂亮地印在上面,忍不住当场流下热泪,他自此打开通往文学世界的大门。除了在报纸上开辟专栏,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先生外传》也于1836年3月开始在杂志上连载,讲述老绅士匹克威克带领俱乐部的三位成员在英国各地漫游的故事,反映了维多利亚早期的勃勃生机和乐观精神,情节也极为牵动人心,第一期卖了近400份,但连载到第十五期时差不多卖出了40000份!狄更斯遂以“博兹”这一笔名轰动英伦三岛,他一举成为当时最炙手可热的畅销书作家。
结识霍氏三姐妹,娶了姐姐,爱上妹妹
狄更斯后来跳槽到当时一份与《泰晤士报》媲美的大报《时事晨报》工作,他的才华得到了主编乔治.霍格斯的赏识,很快便成为霍格斯家的座上客。狄更斯结识了霍氏三姐妹:凯瑟琳、玛丽和乔治娜–三个女人后来都与他的生活结下了不解之缘。1836年,品尝成功第一杯佳酿的狄更斯,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拥有一个家庭。尽管对于妹妹玛丽抱有好感,狄更斯还是顺理成章地与18岁的大姐凯瑟琳在当年4月结婚。
凯瑟琳在三姐妹中性格温柔沉静,但在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后,凯瑟琳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这种情况在她以后每次怀孕时都会重演–她为狄更斯一共生下10个子女。凯瑟琳不擅于理财,狄更斯抱怨“即使是在写作压力最大的时候,我也必须去面对肉贩和面包店员”。玛丽小凯瑟琳3岁,在两人婚后常来做客,狄更斯对她的评价是:“我确信她有着天使般的性格–从她的纯洁,从她的天真中我能感受到这一点。这就是我爱她的原因。当然我敬爱我的妻子,但那是完全不同的方式。”他经常与玛丽交谈,一起上街采购物品,甚至在家里专门为她腾出一个固定的房间。
1837年5月7日的晚上,三人一同去看剧院上演的一场狄更斯创作的滑稽剧,回来后玛丽心脏病突发,第二天就死在狄更斯的怀里。这个突来的打击让他好几个星期都不能提笔,为此在报上为小说连载的停顿发表公开解释:因为失去了“一位极为可亲、关系最好的年轻女眷”……狄更斯将玛丽的戒指摘下,戴在自己的手上,一直到去世。青春被永远定格的玛丽,成了此后他的小说中纯洁完美女性的化身,写过《名利场》的着名作家萨克雷曾半是幽默半是尖刻地总结:“我在狄更斯小说里只要一看到年轻的女性,就会担心最坏的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如果她在倒数第二章还没死去的话,也一定会被迫离开。”
玛丽去世5年后,年仅15岁的小妹乔治娜也进入这个家庭,她辅助情绪不太稳定的姐姐,成了狄更斯家的管家和支柱,打点家里的事务,为狄更斯抄写文稿,照料孩子们的生活……她为此终生未嫁,自愿为狄更斯和他的孩子们奉献一切。狄更斯去世后,在遗产中留给乔治娜的馈赠是8000英镑、所有珠宝及全部债券。
用文学影响社会的现实主义大师
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被后世的史学家称为英国的“黄金时代”。此时的英国工业高度发达,无论从政治、经济还是文化上整个大英帝国都呈现出上升之势,一时之间,仿佛人人都憧憬着“远大前程”。但这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时代”,不断扩大的贫富差距,劳资间的矛盾加剧,英国人也在遭受着历史上最不健康的生活,大工业时代带来严重的污染和疾病,伦敦“雾都”之名就始于此。
狄更斯无疑是这个时代一位冷峻的观察者,文学屡屡成为他向黑暗现实开炮的有力武器。维多利亚时代并不是儿童的天堂,有数据显示,1839年伦敦一半的葬礼都是为十岁以下的儿童举行的。狄更斯试图将底层儿童种种不人道的遭遇诉诸笔端,写于1837年的《雾都孤儿》是第一部以一个孩子为主人公的英文小说,在头几章便将矛头直接指向1834年《贫民法》的冷酷无情:它将所有健全的贫民排除在国家救济之外,九岁以下的孩子更是被随便地给上几口饭,被饿死的悲剧时常可见。这种社会批判在《老古玩店》里得到进一步的发挥,狄更斯将天性中的悲悯全部倾注到小女孩“小内尔”之死上–它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甚至变成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伤感”的别称。
1838年的一天,狄更斯途经约克镇一个小小的教堂墓地,被无意间发现的墓碑碑文所触动–记录了一个名叫泰勒的少年,暴毙于当地的威廉姆.肖私立学校。狄更斯突发奇想,决意去拜访附近的这所学校,他扮成一个要寄送孩子的监护人,接着“经历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震惊”:在这里,几近被遗弃的孩子们受到残酷的对待,校长甚至给他们服用硫磺,只因“硫磺坏了他们的胃口,这可比早餐和晚餐便宜得多”。狄更斯回来后就创作了一部小说《尼古拉斯.尼克比》,用辛辣的笔调揭露了当时私立学校的苛刻与无望,这部书出版后,就像一个季刊评论所说的那样–“狄更斯先生使很多儿童监狱关门大吉”。
而狄更斯在晚期创作的小说《荒凉山庄》,对大法官法院和衡平法程序的批判,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当时有人拿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与之作比,评价《荒凉山庄》直接导致了英国议会对大法官法院的改革,如同《汤姆叔叔的小屋》几乎引发了美国南北战争。虽有过分夸大的溢美之嫌,但狄更斯无疑让自己的笔,发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精力充沛的多面手:演员、朗诵家、主编、慈善家……
狄更斯不仅是书斋里忘我挥毫的作家,他的爱好还惊人的丰富,个性开朗甚至有点喜欢炫耀。他喜欢身着华服出席各种场所,承认自己“对漂亮的服饰有一种狂热的喜好”;他也爱美食,大概最喜欢吃牡蛎,在作品中一再提及此物,还借《大卫.科波菲尔》中一个人物之口表白:“牡蛎总是充满了诗情画意”。他去美国时,得到这样的评价,“他身上总是洋溢着一种饱满旺盛的生命力”。
狄更斯的确有多才多艺的卓越天赋,横跨众多领域:曾被誉为那个时代最佳的餐后演说家、舞台上的最佳业余演员、最佳的戏剧朗诵家……《泰晤士报》上关于他的讣闻写道:“即使不看他的文学才华,他也是一个有才能、有雄心的人,他从事任何一项事业几乎都能成功。”唯一一次不成功,是他在1846年创办了《每日新闻》这份报纸,最后倒闭了。但他的新闻理想,后来在1850年和1859年相继创办的两份通俗综合周刊《家常话》和《一年四季》上得以实现。这两份杂志发行量很大并不断增长,圣诞节期间的单期发行量曾高达30万册。而放眼文坛,与他地位相当的英国作家,还没有哪一位不惜在自己创作成熟阶段,将长达20年时间花在连续不断的杂志编辑工作上。狄更斯的长子回忆父亲,没人“能像他那样规规矩矩、有条不紊。对待每一项乏味、单调、常规的工作都能准时、严格踏实地完成”。
当演员是狄更斯一直以来的梦想,20岁的他曾纠结再三,差点就去当了一个演员。他曾说:“演戏最引人入胜的地方就在于你能够成为无数个不同的‘他’。”1847年,狄更斯得到一个机会担任一个业余剧团的经理,便身兼多职,常常自编自导自演。41岁时,狄更斯还开创了一种表演方式,开始公开朗诵演出,诵读的大多是自己的小说和剧本。全英国都为之狂喜,“人们涌进大厅,把大厅塞得满满的,狂热的爱好者还紧紧抱住大厅里的柱子,或者为了能听到所爱戴的作家的讲话,爬到讲坛的下边。”而1867年至1868年,狄更斯第二次访美,进行了为期76天的朗诵巡演,受追捧程度不亚于今日最当红的明星。当时的报纸报道,粉丝们极为疯狂:一位来自巴尔的摩的社交名媛简.比格罗,几乎将他视为自己的“私有财产”,她甚至挥动拳头把一个拜访狄更斯的老寡妇打倒在地。有人扯掉了狄更斯大衣上的毛,还有人将他穿靴时留下的脚印取模,不堪骚扰的狄更斯最后不得不请保镖守在房间门外。
狄更斯将演出得到的报酬大都捐赠给了慈善机构和公共事业。不仅如此,1847年,狄更斯开始走访监狱,试图解救那些或许可获新生的妓女们,他说服自己富有的朋友伯戴特小姐,出资在伦敦为妓女建立了一所感化院。当时伦敦大约有8万名妓女–每天都有8000人左右面临死亡,还有人在大街上出售自己的女儿,每年儿童中的梅毒病例高达3000例。狄更斯对感化院里的每件事都亲力亲为,他设计培训项目,计划日常生活,制定纪律为姑娘们的表现打分……甚至关心她们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他坚持她们穿着不应像沉闷的囚服,而应该五彩缤纷,印有花纹和图案。在十多年的时间里,狄更斯一直精力充沛地领导着这项事业。
一生最大的秘密:小27岁的情人特南
狄更斯保守一生的最大秘密,要算是小他27岁的情人特南了,直到近些年的揭秘资料中,这位神秘的女性才逐渐浮现出来。狄更斯45岁时,已经算得上是当时全世界最着名、最成功的小说家了,并具有英国任何政治家所能获得的社会影响。但妻子凯瑟琳精神抑郁,有时外出参加活动狄更斯只能带上妻妹乔治娜,他在给一位密友的信中坦白地写道:“家庭的不幸福对我的影响是如此的强烈,搞得我一分钟也无法写作、无法休息。”1857年秋天,狄更斯将自己与妻子的卧室隔成两间。
也正是在这一年,在一部情节剧的业余表演中,狄更斯邂逅了18岁的女演员埃伦.特南,一见倾心。在她身上,记忆中的少女玛丽复活了。狄更斯开始成为特南家的常客,并不遗余力地帮助她的家人,他帮特南的妈妈在伦敦剧院找到一份工作,还出钱资助特南的妹妹范妮到意大利攻读音乐,甚至为特南一家人在伦敦附近买了一栋房子。但在标榜道德的维多利亚时代,想让凯瑟琳同意离婚几乎是不可能的。期间愤怒的岳父母还挑起了一次丑闻,狄更斯与乔治娜通奸的流言一时甚嚣尘上,甚至最后乔治娜还去医院做了检查,以此证明她还是处女。1858年初,狄更斯和妻子终于达成分居协议。他开始不停往返于住所格德山庄和特南家,但对其他人总是闪烁其词地宣布要去远方旅行。有资料说他们似乎曾生下一个夭折的男孩。狄更斯死后6年,37岁的特南嫁给了一个牧师。
疲劳的美国之行后,狄更斯于1869年4月突然病倒。病中他在伦敦进行了一轮短期的告别朗诵,演出以一段着名的话结束:“现在我将从这耀眼的灯光中永远地消失……”–不出3个月,这段话在他的葬礼上重现,1870年6月9日狄更斯因脑溢血猝然离世。茨威格写道:“当狄更斯去世时,就好像是撕裂了整个英语世界的心。”他被安葬在威斯敏斯大教堂着名的诗人角。墓碑上如此写道:“他是贫穷、受苦与被压迫人民的同情者;他的去世令世界失去了一位伟大的英国作家。”
时至今日狄更斯仍会受到评论家的质疑,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就曾讽刺他是“肤浅小说家中最伟大的一个”。他的创作的确难以被界定为深邃,但不得不承认狄更斯“比他那个时代的任何小说家都了解并且创造了民族性”。狄更斯一生中大约创造了2000个之多的各色人物,只要英语还存在,这些注定不会消失。也许最动人的一句话来自当时记录下的一个大哭的孩子:“唔,狄更斯先生死了,那么,那么圣诞老人也要死了吗?”
(黄元摘自《文史参考》2012年第3期)
注:《读者》在刊出此文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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