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文章总要有自己的起承转合,一幅书法总要有自己的浓淡肥瘦,一首歌曲总要有自己的引子和A段B段,人的一生也必然有其春夏秋冬、盈亏消长,不可能总是浓墨重彩、高潮叠起。那些破题、枯笔、过渡处,便是生命的淡处吧。
在人生由自发转入自觉的时候,总是奔着那嘹亮的音符攀登,拔上去,拔上去,无限风光在险峰,认为这才是人生的方向。苏轼的目光在月亮之上,看到了“高处不胜寒”,没太在意他的吟唱,以为不过是人生失意的喟叹,那与时代有关,而与人生起伏无涉。山路的前面有人小声嘀咕:山顶的人看山下人很小,山下的人看山顶的人也很小。这回有点儿在意了,谁都知道人不可能因为登上山峰而变得高大,也不可能因为身处平地而变得渺小,那么,登不登山,对于自身的高度而言,有什么影响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更喜欢把目光转向人生淡处的呢?仿佛没有一个清晰的记忆,只是行为上更喜欢黄昏的恬静、秋日的疏朗,甚至饮食上的清淡,常常在一首乐曲结束而另一首乐曲尚未开始时出神地回味刚才的心情,常常在一件事情结束而下一件事还没到来的空闲里悄悄地自省事件之于生活的情趣。
孩子嚷嚷着肯德基或者西部牛扒,他妈妈转向我:想吃点什么?我说随便吧。不是对食物的厌倦,也不是对选择的放弃,那是什么呢?怎么着都行吧,都可以接受,都乐于接纳。此时,谁知道我小时候竟是个非常挑食的人呢?这个转变我记得清楚,妈妈去世以后,我知道自己从此失去了挑食的依恃。
对饮食都不再挑拣,对什么还会挑剔呢?衣服买回来,妻子说快试试看怎么样,我说很好;手机的软件下载好,孩子问喜欢吗,我说挺好的;甚至工作调整了,领导问有什么想法,我的答复也是做什么我都会在状态。我不是个宿命论者,却常常看到许多人像一头拉磨的驴子,永远走不出岁月的年轮。老张退了,老李退了,老马宣称年事已高,那么我呢,我的半截线香还要承担多少祈祷?看着指间香烟袅袅,恍然幼时乡村傍晚缭绕的炊烟,或者父母墓前未尽的余烟,而一切皆已不复,祈祷不回了。那就任其东西、轻 散淡去吧。
人总是在放弃中成长的,我对一个追求完美的年轻人说。放弃到一定程度,世间便与我不再龃龉,自己才可能看到自己,悠游于各种各样的间隙,像一片“无厚”的刀刃,去鉴赏世间形形色色的结构和结构的目的。古人的智慧总会不经意间淡出我清寂的心头,带着我去品味无得无失的悠然,渐渐走向无牵无挂。必得达到这样的境界,人才会从容地面对众生畏惧的终结吧?终结是人生最淡的一笔,近乎无色无味无形。
喜欢白居易听出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韵。那琵琶曲在情感的行进中越来越淡,淡入寂静,让人的万千思绪在那乐曲最淡处生根、发芽。生命进程中的淡处,宛如人生中的一个休止,且不管那曲子是喜是悲,不管那休止是自愿还是被迫,既然有了波谷,那就停下来,抬头看看天有多高,回头看看路有多长,一路行来究竟有几个知音相随,以免落入忘了为何出发的怪圈。
喜欢苏轼接纳的“一樽还酹江月”的知命。苏轼得意自己的才华,可是事业中怎么弄怎么不顺,这是咋的啦?他把自己和才华横溢的周瑜进行了类比,最后发现自己比人家缺的就是“小乔初嫁了”,而这条裙带让周瑜建立了丰功伟绩,自己则遭一贬再贬。苏轼的可爱就在于,想明白了就谁都不怨恨了——你们不跟我玩儿吗,我跟月亮玩儿。人生的路有很多条,而我们常常喜欢给自己钉个框子画地为牢,不愿让那条寂寞的小路带着自己突围。
喜欢辛弃疾感慨的“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冲淡。金戈铁马也好,蛙声一片也好,当一切已经成为过去,那就这样吧,再喋喋不休就讨人嫌了。曾经比较过叶子都像凤羽的凤凰木和合欢树,凤凰花落是戛然而止的,满树火红的的花朵两三天内全部掉落,只留一树翠绿在风中轻轻飞翔;而合欢花从初夏一直开到深秋,一次又一次把萎顿的花朵展示给这个世界。我喜欢爽利,既然一切已然如此,那就不再续貂吧。当某个人还在絮絮叨叨述说一生坎坷的时候,我已经悄悄走进辛弃疾的秋风里,看那些脱下叶子的秋枝和枝丫间的鸟巢了。
人生本来就是一个长长的虚实相生的故事,故事的韵味常常就在那些似是而非之处,在人物不在场的风景里,在光线朦胧的虚影里,在最不引人注意的散笔里。那些铿铿锵锵的东西历来都大同小异吧,没什么意思,而人生淡处却是一个人真实的心性所在,是留给人世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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