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完了人生最后一支歌,她悄然逝去。
然而,在家里,楼上楼下,她无处而不在。她住过的亭子间,早先是我读书时居住的。“文革”时老屋被侵占,她历尽艰辛,终于屋归原主,亭子间遂成为她的卧室。她住院期间,小楼粉刷一新,以迎候她出院后养病。可是她只住过十余天,从此永不再来。人去楼空,却处处有她的气息,这难以言传的气息,只有我才能感觉到。
秋阳满窗。往日我们同在窗前喝茶,她就坐在小桌前和我对饮。时或凝望窗外绿叶扶疏的小院。现在我身旁靠壁的玻璃柜上,供着她的骨灰盒,墙上挂着她的遗像。这张彩色照片,是数年前我七十岁生辰那天,我们在淮海中路一家照相馆拍摄的合影,两人都从容自若。我选用这张照片上她的头像单独放大,配以典雅的特制深色镜框,披上黑纱,真是音容宛在啊。一座古铜色的圣母像,是她的五表姐生前赠给她的纪念品,数十年都由我保存。现在,圣母像在一侧为她祈祷。银色烛台上,两支细长的白烛,分立两旁。朴素的灵台前,布满素净的白菊和金盏盏的黄菊花。大朵大朵百合花簇拥着,飘散幽香。玫瑰花和康乃馨都是她生前喜欢的。所有的鲜花无比凄美。
骨灰盒是她去世后第三天,全家从龙华接回的。不随世俗,不愿张罗,不惊动亲友,只有我们一家三代静静地守望着她。她熟悉的“贝五”命运交响乐和“贝六”田园交响乐,时而沉郁,时而低回,伴着我们绵绵哀思和无尽的追忆。几个月来,女儿在病榻旁贴心陪伴和精心护理妈妈,儿子昼夜奔走操心,此时心里空落落的,茫然无所依,热泪盈眶,伤心哀泣。大儿子在妈妈临终前夕赶到,守护了她的最后一夜。我在她弥留前赶到。其时她在女儿帮助下,吮吸米汤,神志清醒。她看见我,我想她看见我,也许正在等我。就在这一瞬间,前后不过十分钟,她停止了呼吸,宁静又安详。重病经年,没有想到她遽然离去,这是1998年10月19日上午11点25分。
早些日子,她还坐起来,戴上眼镜,一如往昔那么认真,仔细阅读了我的一篇小品文校样,且提出一个字要我斟酌。多少年来,她是我的第一个读者,这是她最后一次读我的文章了。50年代中期,她曾是合唱团一名女中音歌手,我们生活中常有她的歌声。那天,过了她最后一个生日,我坐在她旁边,想起一支咏叹大树的英文老歌。她低声唱了几句,“我想我从未见过,一首诗可爱得像一棵树,一棵树……”她笑着说记不得了,唱不下去了。年轻时爱唱的树之歌,在我们遥远的记忆中回响。每棵树都有年轮,人的年纪就像树的年轮。她的年轮是七十八,我的老伴。
她悄然逝去,唱完了人生最后的一支歌。
热门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