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两年前丧夫的学生告诉我,她很为婆婆难过。因为,她的婆婆一直没从丧子的阴影中走出来,活得很痛苦。短短两年间,婆婆仿佛苍老了十岁,头发都白了,腰椎的问题也日益严重,连路都走不了太远。我那学生很想帮她,却无能为力。为什么呢?因为,她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也不相信真理本身。是故,她放不下。
一个放不下的人,总是把一切都看得非常实在。她总是希望孩子没有死,还陪在她的身边,不能接受这个世界的无常。但她不明白,世界不会因为她的不接受而改变,一切都不可能重来。当她沉浸在快乐的回忆时,回到现实,就会产生巨大的落差,感到痛苦。她不明白,让自己痛苦的,其实不是那件事,而是她的不甘心。她用不甘心,把自己困在一个不切实际的心愿里。但换一个角度看,这也说明她没有别的期盼,找不到活着的理由,又不得不活。因此,她活得压抑、痛苦,而且非常空虚。
我那学生之所以能从痛苦中走出来,是因为她接受了无常,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两年来,她不断为那意义努力着,不留恋过去,不强求未来。因此她活得很满足,很充实,心灵也有所依靠。那依靠,就是真理。至于她能不能实现那意义,已经不重要了。
每个人都是这样。假如你为了某个物质而活,你的精神支柱就迟早会崩塌。因为,物质是善变的,它不可能永恒。这个物质,既包括物,包括事,也包括人本身。每个人,从出生那天起,就在不断走向死亡。得到多少,失去多少,都改变不了我们最终的归宿。那么,何不把一切当成旅途中的风景,不要执著,不要分别,仅仅安住在一种享受和感受当中?超越一切爱憎后,你就会发现,任何风景都是美好的。因为,当一切都消逝,它们留下的,就只有一点温馨。
但是,你先要叩问自己:我为什么来到世界上?我为何而活?然后不断去寻找答案。找到答案时,你就拥有了人生的方向,和取舍的参照系。那么,你的人生就不会虚度。所以,你必须把它视为人生中最首要、最重要的问题。
有趣的是,有些人懒得自己去寻找,反而来问我,叫我为他们设定一个活着的理由。我当然感谢他们对我的信任,但我必须告诉他们,这不是一个应该叫别人代劳的事情,别人也无法代劳。因为,每个人只能为自己的意义活着。别人的意义,只能给别人带来前进的动力。
一定要明白,要想活得快乐、自在,就不能活在别人的观点和眼光里,你要训练出一颗属于自己的心。换句话说,你想成为什么人,就去努力成为那个人,不要管这个世界怎么想——当然,假如你想做的事情对世界有害,那就另当别论了——要知道,我们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践约自己的憧憬和向往。在这一点上的态度,往往决定了我们的行为与进取的方向。因此,它也决定了我们人生的高度、质量与价值。
你想做个小人,就必然成为小人;你想做个君子,就必然成为君子;你觉得自私很好,就必然不会为世界贡献什么价值;你向往佛陀、孔子、孟子那样的伟人,人格就必然会不断升华,最终成为他们。要明白,决定你人生轨迹的,决定你命运的,不是别人,不是世界,而是你的向往,和你对待向往的态度。它就是你活着的理由。
这个活着的理由,就是人与动物的真正区别。
从本质上看,人跟动物的区别并不大,两者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吃完了工作,工作完再吃,吃完再睡。假如人仅仅为了生存而活着,就会变成一种貌似人的动物。两者都像忽生忽灭的泡沫一样,留不下任何东西,在日复一日的庸碌和麻木中,在随波逐流中,等待死亡。当呼吸停止,平淡且缺乏意义的人生,就会被划上一个同样毫无意义的休止符。因此,我们称之为“混世虫”。
西部文化反对这样的活法,它追求活着的意义。它认为,每个人的活着,都在不断向死亡走去:穷人是这样,富人也是这样;达官贵人是这样,老百姓也是这样;骑毛驴子是这样,开宝马车也是这样。所以,金钱和名利等好多东西,都没有真正的意义。那么,人如何填充生死间的空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意义?在这一点上,很多西部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比如,明朝时,西部有个文人建立了一种家族传统:以自己的角度,记录西部土地上发生的事情。他死了,就把文本传下去,让儿子继续记录;儿子死了,就轮到孙子;孙子再传给自己的儿子……他们每一代人都做着这件事,人类就多了一部不同于正史的史书、一部西部人眼中的千年史书——直到今天,他们的家族传统仍然在传承着。这就是他们活着的理由。
我也有自己活着的理由。二十五岁时,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然后,我用了二十年的生命,书写人生中第一部大书。
最初,我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手臂太过瘦弱,举不起很大的东西,只好先从小东西开始。当我发现自己举起的东西太小,就扔了它,换个重一点的;还是太小,就又扔了,再换个更重一点的……就这样,扔了再举,扔了再举,足足训练了二十年。所以,大家看到的《大漠祭》虽是一气呵成的,但为了最后的一气呵成,我演练了无数遍。在那个过程中,我没有任何目的,既不急于发表,也不渴望它给我带来利益。写作本身就是目的。我不考虑成功,也不考虑别的东西,只想好好完成这部作品。因为,它就是我活着的理由。实践这个理由时,我一天天成长,有一天终于长成巨人,才举起了一块巨石。
很多西部人都是这样。西部的生活很艰难,一旦生存与环境发生巨大冲突,人就必须在精神世界寻找答案。例如,我为啥要活下去?一切都在变化、消失,我能依靠什么?我该追求什么?回答这些问题时,好多西部人都选择了爱。
陕北民歌里“哥哥爱妹妹”那种火辣辣的爱,也是西部文化中最重要的东西。比如,西部民歌“花儿”,就将西部人那种愿意为爱放弃生命的坚贞和刚烈,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的小说《白虎关》中记录了大量的“花儿”,所有看过此书的朋友,都被那种质朴强烈的情感打动了。因为,它是爱最本真的表达。它非常朴素、真诚地述说着爱的行为、爱的选择,其中流露出的奉献、牺牲精神,足以令人震撼,让人动容,让人明白了西部女子强大的爱情信仰。
爱,足以让最柔弱的女子,变成天底下最坚强的人,坚强到能够保护和守候她的爱人;爱,足以让最弱小的孩子化身为巨人,扛起超过自己无数倍的大山。所以,对很多西部人来说,爱都是一种巨大的生命能量。《白虎关》的女主人公莹儿就是这样。唱着“花儿”的她,变成了世界上最坚强的女人。或者说,唱着“花儿”的她,继承了“花儿”中爱的力量。这也是西部文化的奇妙之处。
西部文化是一种有生命力的,能影响人心的文化。继承西部文化的人,用爱丰富了这种文化;传承爱的西部文化,又强大了文化传承者的心灵。因此,西部有很多为爱而活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成功的依托,正是爱与智慧。只是,我的爱跟莹儿不一样,我的智慧也跟莹儿不一样。所以,莹儿走向了死亡,我却走到了今天。
好多读者还从《白虎关》中读出了一种大象征。他们觉得,书里的沙漠就像人生,这是对的。《白虎关》和《猎原》都超越了西部土地,超越了沙湾农民,上升到世界和人类的高度,有着灵魂的深度。它们都承载了我用生命经历验证过的智慧,也承载了我对人类、对世界最深沉的爱。当然,“灵魂三部曲”也是如此。只要你有足够的真诚,它们就会像母亲的乳汁一样,滋养你们的心,圆满你们的灵魂。有一天,你们就会明白那些文字背后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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