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时候,我总嫌弃妈去超市时,仔仔细细看过每一件商品的价签,又常常大着嗓门,在路边和卖水果的小贩计较着抹零几毛钱,觉得那是“妇女”专属的一种神态,发誓今后的我,一定不要老老实实地继承。
可是时间走到了这一年,若你把生活定格,就会发现很多时候的我,简直比“妇女”还“妇女”,明明恨不得用放大镜,看过每一件商品的价格,还要在结账的时候,厚着脸皮和收银员说,“噢,这个没想到这么贵,还是不要了吧,噢,对不起对不起……”甚至还要在结账后,懊恼地想,“若是等到周末早上,农民集市开张时去买,是不是就会便宜许多。”
如今的我,那副拧着脑门精打细算的神情,和十几年前在街边和水果贩子大声嚷嚷的妈,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一起,她火眼金睛的扫价能力,和口若悬河的砍价技术,我不仅老老实实地继承,甚至比她更胜一筹。
十几年前那个抱着肩膀,袖手旁观一场场砍价战争的少女,那副潇洒的脾气哪儿去啦?哦,她那脾气挨了生活的几记巴掌,再跌入几次泥潭,然后被现实打磨得干干净净。
我刚刚出国的时候,过了一段极苦的日子,后来把这些经历写下来,竟然还成为了一本书,有了大家的包容和支持,这善意的关爱,一直让我受宠若惊。
在整个创作过程中,这些穷苦的日子,都是一边唏嘘着一边回忆起来,总是会出现写不下去的地方,因为那曾经吃了太久的泡面,一旦出现在脑海中,就会让我反了胃,那曾住过的四面透风的出租屋,在心里浮现,又再让我感受了一遍记忆中的那份冷。
有一天看到网友留言,心里落寞,他说,“看你写自己曾经每天只吃泡面,你难道是想教育年轻人都这样做吗?”不久过后,有朋友回复他,“可那是艰难的时候,人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
我对着屏幕抹眼泪,差点大哭出来,世间有两种“我懂得”,一种是因为“善良”,另一种是因为“经历过”。
02
我对穷没有偏见,没有抱怨,当初一个人独自出国,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在陌生的土地,靠一双手重筑自己的生活圈,也穷出了一种坦然,穷出了一种滋味。
从打工度假签证,到拼命打工的留学生,那是最被钱束缚的几年,“必须要经济独立”的决心,让我的生活格外艰辛。
那时我总是换住处,从便宜的房子迁徙去更便宜的房子里,行李箱总是放在墙角,处于半打开的状态,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搬去另一个地方。
我常逛的超市叫ReducedtoClear,这里卖的食物因为接近或者超越了保质期,价格十分便宜。我一周光顾一回,把罐头泡面牛奶抱回家,就靠“中国人什么没吃过嘛”的侥幸心态,熬过一天又一天。
我几乎不逛街,偶尔陪朋友去买首饰买衣服,也目不斜视,把钱包捂得死死,也不敢下馆子,倒总是去装修高雅的餐厅外面,装模作样地瞅几眼,作为穷苦留学生的艺术享受。
我最奢侈的物品是一辆九六年的尼桑车,它带我去便宜的超市、加油站,带我去学校和打工的地方,就在这嘈杂的人间里,为我扒拉出一块块落脚地,是我最贴心而乖巧的伙伴,可它那关不紧的门,和每周要打气的轮胎,却让它也随时冒着罢工的风险。
我这样一个女孩子,把几件衣服穿遍一年四季,开面目全非的x手车,不是没遭过别人的白眼。再阶级平等的国家,也有人热衷着看出别人的三六九等。
餐馆的老板娘,时不时挤出一些难听的话,喝酒的客人,总想从我这个无助的女孩子身上捞点便宜占,一同读书的富有同桌,捏着鼻子避开我身上的油烟味,有些聊得不错的男孩子,仿若也躲着我,生怕我爱上他们或是他们爱上我,然后我变成个没有绿卡、没有身家的“累赘”般的女朋友。
穷让我找不到自己的同类,一些爱好也成为了被排斥的理由,“痴迷读书”在富人阶级是高尚的行为,在贫困阶级就成了“装x”的表现,我总是在无意间从身边人的面孔上读到这一种神情,一个没背景没绿卡没姿色的姑娘,还指望靠读书改变命运不成?
我不信,真不信,我非得在这穷里,折腾点属于自己的能力。
03
就如同三毛说的,“轰轰烈烈地恋爱,舍命地读书。”我拼命起来,也有点“把世界全然抛在身后”的意思,我拼命地赚钱,拼命地读书,那几年里不是在打工,就是在啃课本。
穷过了的人,都对钱有种贪恋,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攒,也能攒出别样的味道。我从不多的生活费里省着,挤着,压榨着,这穷竟然也让我琢磨出了点儿逆境的价值。
读书那阵子,同学间总是组织聚会,我这个曾经爱好吃喝的人,去了几次,就再也负担不起。假装的体面,总是让我的钱包很难堪,每次结账后都要挣扎着想,这付一百多纽币去享受一餐的愉悦是否值得,然后面对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的懊恼,这每一分不明不白花出去的钱,都没尽到它原本的用途。
我有时候觉得好气又好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这不是我姥姥那个年代的习惯吗?什么时候也跟着我出了国,在这里扎了窝,还扎得狠狠的?
我后来就因此错过一些朋友,可是在家用几毛钱一包的咸菜下饭,去代替餐桌上的觥筹交错,也因此庆幸获得很多清醒的时间。
穷为我的独处,造就了绝佳条件,我学会了如何和自己相处,也学会了在穷里自寻欢乐。
穷也让我结识了一些珍贵的朋友,我和他们在逆境中结识,彼此鼓劲和生活作战,这些朋友,便是今后人生中的莫逆之交。穷是全世界年轻人所要面临的普遍难题,我的朋友中不乏有和我一样身陷穷苦的年轻人。
近看,在新西兰,到处是成群结伙到超市里,去买贴着“extralow”(超低价)标签食品的留学生;远看,在中国,那海的另一边,是住在廉租房里忍受冬冷夏热的白领族朋友们。我们这些为物质生活所奔波的年轻人,有时也觉得上天不公平,这大好的青春都穷着,为什么自己那么努力,也没挣扎出个所以然?
可是记得有一次,因为有朋友要回国,我和一堆落魄的“联合国成员”(朋友们来自西班牙,韩国,墨西哥,哥伦比亚,中国,我们因此称自己是“联合国成员”)在街上找便宜的聚餐地方,最后走进一家看似简陋的比萨店。
坐稳后却看见菜单上不低于30纽币的两人食比萨,于是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下,仿若早已有了这种默契,趁着女主人去厨房的间隙,我们一个接着一个,灰溜溜又静悄悄地溜走了。
我们一排人走在街上,浩浩荡荡,每个人都为自己糟糕的行为,笑到没力气。突然有人说,“等十年后,我们都成了大富豪,再回来恶狠狠地吃个够吧!”
那一刻,我们中谁也没有为自己吃不起的比萨而难过,也没有任何人怀疑自己成为不了十年后的大富豪。
这样一想,也许上天是公平的,他让我们这大好的青春穷着,却给了每一个人阔绰的决心。
穷成全了我对过去的一场反省,让我学会了珍惜,坚强,并且意识到责任和宽容的重要性。
穷的时候,每一件拥有的物品,都被赋予了绝对重要的意义,珍惜就成为了必备的品质。一件破洞再补好的衣服,一双一年四季都穿着的鞋子,一个样式简单却结实无比的背包……
这些之前常常让我滥用或丢弃的东西,就成了此刻并肩的战友,它们忠实可靠,朴素踏实,也帮我剔除了曾存于心里的虚荣,也让我在这样物质并不充裕的环境下,知道了女孩子要坚强,更要自强的大智慧。
我也时常回忆起,从前被爸妈庇护着的生活,有点懊恼自己如此晚地懂得,那曾经的每一点“阔绰”,都来自他们万般的辛苦,这让我如今身上肩负了一份责任,我也想给他们同样的,或者更多的“阔绰”。
另一方面,看多了因为疾病一夜贫穷的家庭,便又在心里多生出一份忧虑,作为爸妈唯一的孩子,我要尽全力去给他们一个健康而快乐的晚年。
穷还让我学会了宽容,这是人间最大的智慧,多少人因为失掉宽容的品质,而一步步变得狭隘。记得有一次看到一起打工的女孩子,在后厨狼吞虎咽地偷吃一个鸡蛋,便意识到其实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经历,任何时候都不要不明真相地用尖酸刻薄的语言,让他如今的生活更加地不容易。
04
也许有人说,穷那么好,你咋不接着穷?穷是挺好的,却让我认识到了“富”的必要性。富是创造很多有意义的事情的条件。
我头脑中一直记得这样的画面,几年前自己在餐馆打工时,身上穿着洗不净油烟味的衣服,每天端盘子洗碗点头哈腰,手指的粗糙度,都赶上了脚后跟。
那时我心里面填满的都是写作的梦想,空闲的时候,随手拿一张给客人点菜的纸,裤兜里掏出一支笔,整个人一面抵着后厨里的大米袋子,一面在纸上写着字,心里却几乎恶狠狠地发着誓,“以后有了钱,就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就写字看书个两天两夜!”
那年穷着,什么都要用卑微的劳动去交换,一个异国底层打工的女孩,她的时间是不值钱的,我几乎没有完整地看过一本书。
一本书的阅读,通常发生在很多地方的很多时刻,上班前早起的那一两个钟头,学校里一个人啃三明治的午餐时间,中餐馆油腻后厨的打工间隙,以及下班后躺在床上拼命忍住瞌睡的那一刻。
于是开始“不穷”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拼命读书拼命写字,把精神建设搞起来。人穷过,就有居安思危的意识,怀里揣着五块钱,也不敢去花一块钱,一旦花完一块钱,便该想明天明年再五年要如何过。
正因为这种担心着会再一次“一穷二白”的忧虑,我一刻也不敢停地努力着,看书,写字,拼尽全力做到问心无愧。如果哪一天又回到了那种一穷二白的生活,至少我还可以靠脑袋里的知识,去就着我的咸菜白稀粥。
我从“穷”到“不穷”,经历了三年的时间。最穷的时候,有一次学校期末考试结束,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地走出来,都能感觉到从脑瓜子两边开始冒星星,我还愣是忍着口水,没走进学校门口面包店,去买那个三块钱刚好能填饱肚子的蔬菜派。
我回到家里,几乎破门而入,拉开冰箱门,就把两天前做的一大锅炖菜抱了出来,冰箱制冷太差,一揭锅就闻到一股不该有的味道,那也没扔,硬是放进微波炉里热了好几次,勉强安慰自己“加热能消毒”,然后一口一口也照样咽得下去。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是穷出了另一种境界,从馊饭里都能找到活法。
后来,“最富”的时候,也不过是偶尔去买件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用“咬牙”“跺脚”再狠下决心了。因为心里为这“最穷”时候的活法,留下了一席位置,这让我一直提醒着自己,人需要用点朴实的生活,挫挫自己偶尔燃起来的嚣张气。
穷治好了我那么多的病,我嘴也不刁了,性格也不娇气了,连那么一点点写字人的柔弱病也不见了。我学着低着头走路,谦卑也踏实。从那样的日子一路走到现在,开始有了大把的时间去写作,觉得感恩又富有,做喜欢的事,这本身就是一种奢侈。我为此常常感慨,活着多好啊!
因为穷来得太深刻,所以今后的日子,即便“不穷”起来,也没有太多的改变。我依旧热爱逛旧货市场,没有了精打细算的压力,这便成了一种趣味。家里的健身器材,摆设,茶杯,统统是“救世军”二手店淘来的。
那种以慈善为目的的二手店,对我们穷人总是网开一面,有一次因为喜欢柜台前摆着的小人偶,问了价钱,我那恋恋不舍的表情,大概也出卖了我。收银的小伙子对我咧嘴一笑,“来,这个就送给你吧!”我含笑点头,生怕被人看出这窘迫。
我的满足感很高,清炒一盘黄瓜鸡蛋,都能让我欢欣。虽然一直过着从“此处”搬到“彼处”流浪般的日子,却总是能在那里开辟出一点属于自己的乐趣,我喜欢在地里种着herb(用来作香料的香草),一场雨就能让薄荷叶窜得遍地都是,用手掐一片叶下来,在手心里搓捻,摊开手就能闻到生之美好的气息。
我在路边树上摘柠檬,摘黄桃,摘李子,要是碰上有处理家庭大型垃圾的日子,还能在路边捡点实用的家具。这看似依旧在穷着的日子,其实在我变得从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富有无比。
严歌苓在《波西米亚楼》里,讲起自己在芝加哥的一段辛苦经历,说道自己在那贫穷的两年中,获得五个文学奖,不禁感慨,“人在最失意时,竟是被生活暗暗回报着的。”
我读着这位伟大的女作家的故事,心里久久地不能平静,我也感谢我的穷苦生活,在岁月中为我滋长了全部的力量。
穷让我知道,穷并不可怕,咸菜馒头白稀粥的日子,要是热切得过起来,也没有那么糟糕,可怕的是,一个人从这穷里熬不出一点意义,一点道理,那还真是辜负了这么好的人生,白来了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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