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外公给我蒸红薯包子吃,坐在门口对着夕阳,边乘凉边吃。邻居大娘问我好吃不好吃,我说好吃。外公说好吃就多吃点,邻居大娘说,好吃就少吃点,吃多了,下回就不觉得好吃了。
等我上了初中,碰见一位历史老师,每天都在办公室写大字,废报纸堆到了天花板。我问他怎么能坚持写那么多,他说很简单,有个窍门,就是每次都不要到不想写了再停笔,而要在写得正高兴的时候停下来。这样,存了念想,就会老想着写。
又过了几年,我上了高中,爱看课外书。得到的课外书极其有限,每一本都看得津津有味。学校严禁看课外书,就偷偷看,把书撕成一页一页的,夹在教科书里看。不久前在家,手头没书,就把那些书找出来,发现竟然没有一本有意思的,怪就怪在当时每本都看得津津有味。
当时我对表弟说,高一高二先多看点课外书,学习上别掏太大劲儿,高一高二学太猛,劲儿掏完了,高三就没劲儿了,秃噜下来了。这话我是偷偷跟表弟说的,他传到他妈也就是我二姨那儿,我二姨又传给我妈,我妈就把我说落了一顿,说我瞎胡说。但事到如今我还是觉得自己的看法是有道理的。
我一向觉得,针对高考而言,在教学环境和师资力量不变的情形下,一个人花七八成精力学习足够了,和花十成精力考出的分数没有区别。但我读高中的时候,对学生的压榨程度基本上是把每个学生95%以上的精力都投入在学习上(如果你上课不偷偷搞点其他事情的话)。从我初三到高三那四年里,每年都有人因为学习压力太大崩溃。
当时班里有个垫底的学生,学习十分拼,坐我前排,经常问我问题。有一天夜自习他发烧,本来是九点半下自习,烧到八点半,他受不了了,要提前回家。我亲眼看见他把三本辅导资料夹在腋窝下打着伞回家了。在下一次月考中他依然不出意外地垫底。这让他很懊丧。但其实他还不算运气太差,还有个经常考全校第二的学生,因为一心想考第一,搞得太拼,最后拼到医院里去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如果不是学习和工作,而是其他的事情,比如跑步,正常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一个人的长跑成绩基本上是由他的体能决定的,而体能是长期积累训练的结果,至于赛场的发挥和跑步的技巧,对结果只有细微的影响。几乎所有具备常识的人都知道,一开始不要跑太猛,要攒着体能,留到最后冲刺。但我在上学和工作中的每次体能考核时,都会发现有人傻着脸一上来跑得很猛,五十米后就拱不动了,旁边还有人挥着拳头叫:加油!坚持!毅力!这不是毅力的问题,而是智商的问题——当然,旁边那个人也可能是看笑话的——这样的跑步者愚蠢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体能,以为这一胯之力可以连绵不绝。这和下大雨时过地下桥,指望把速度加高靠惯性冲过积水的行为一样愚蠢,这是一种源于智商的不幸。
遗憾的是,一旦从跑步迁移到其他事情上,很多人都会有“加快速度冲过积水桥”的想法。甚至直到后果发生,他们都不承认这是愚蠢,而归因于油门加得还不够大。到这种程度,我们就没法说这是智商问题了,只能说是三观问题。
有个词叫“裕如也”,我很喜欢。裕是宽裕的裕,富裕的裕,就是应付事情绰绰有余的样子。什么叫“富”?不好定义。但“裕”就很简单。做事情不慌不忙,从容有致,就是裕如。比如想喝茶时有喝茶的功夫,想休息时有休息的条件,就叫裕如了。裕比富要难得,很多人富是富,但并不裕。陶渊明“虚室有余闲”,就是裕如的生活。
扬雄《法言》里讲过一句话:“世人之益者,仓廪也,取之如单。仲尼神明也,小以成小,大以成大,虽山川、丘陵、草木、鸟兽,裕如也。如不用也,神明亦末如之何矣。”
大意是说,普通人就像仓库,从里边取东西,剩下的越来越少,慢慢就被榨干了。“单”就是“殚”。而在圣人那里,万物没有高下灵蠢之分,因天地之化育以成其材,一个人在施展才能的时候并没有被压榨的感觉,用一样东西就像没用一样,就会永远宽裕,永远有余力。
近来我也尝试如此践行,在一本小说读到正精彩的地方停下来,一件事还没消磨掉热情的时候停下来,一顿美食还没吃到厌腻的时候停下来。这样,就对很多易行的美好存有念想。留有好的念想在,会得到一种裕如的幸福。这种裕如是不把好事和宴乐消耗殆尽,留有一颗种子等待它继续发芽抽条。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我忙得来不及看朋友圈的时候,想到等闲下来还有朋友圈可以看,会有一种不确定的期待和快乐。但真到把朋友圈刷完之后,这种快乐就荡然无存了,倦怠和空虚就会潮水般涌入,让人陷入无所事事的境地。看朋友圈的乐趣就在于你可以主动选择是看还是不看,换言之,朋友圈是闲暇的备胎。当把这种备胎扶正,要以批阅奏折不批完不能睡觉的心态看朋友圈时,读到很多好文章就来不及细细咀嚼了,因为下面还有许多奏折要批,它就从生活的乐趣变成了累赘。人就没办法“裕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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