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城有一天打电话给我,他说,你缺不缺助理,能不能让我来帮你?
我以为他开玩笑,揶揄道,你钱赚够了,没事情做,来调侃我是吗?
结果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钱赚够了,不是调侃你,只是我想看看自己还能过多少不一样的人生。
细数起来,这是我认识城城的第十二年,这十二年里的他都是什么样子呢?
从初中开始就在贵族学校里生活,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从来不在乎钱,在我们都认为美特斯邦威是上乘商品的时候,他的包已经是Gucci和LV了,在我们都还在打扮得像乡村非主流的时候,他已经穿出了时装秀的感觉,在我们还懵懵懂懂刚开始体味爱情的时候,他已经谈过了一大把恋爱,在我们都在大城市蜗居奋斗的时候,他已经告诉我他钱赚够了。
我没有撒谎,这种类似于玛丽苏时尚电视剧剧情,就是出现在我身边,而城城就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人。
我从来不敢和城城谈论人生,因为我们就像是活在地球两极的生物,他的声色犬马,笑傲江湖,我都只能望洋兴叹。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成为朋友,或许就像很多小说剧情中讲述的一样,再高贵的人也需要拉一个低贱的伙伴垫背,不过,他的高冷从来不表现在我身上,他不会嘲笑我的无知我的低俗我的一无所有,是因为他一直觉得我的才华可以媲美他的财富,这是他的原句,所以,我们竟然就这样维持了接近十二年的友谊。
就是这样的城城,居然打电话给我说要来做我的助理,顿时让我感觉他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
毕业那年,他在黄泥磅附近开了一间酒吧,生意很好,结交了很多人,也赚了不少人脉,当时觉得他很拼,拼到好像睡觉都在数钱,到下半年的时候,突然看到他说要把店转让出去,没多久又在茶园附近开了一家饭店,开业当天门口堆满了花篮,足见他朋友之多。
可是城城却常常打电话跟我说,其实,这些年我追求的是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高三尾声,城城去参加空乘选拔,过关斩将,最后拿下了提前批的名额,说实话来之不易,那几乎是他当时最大的理想,做空中飞人,在各个城市来回盘旋,但不巧的是,高考结束,志愿填写的时候,被他老妈填错了位置,结果与航空公司失之交臂。
那段时间他非常苦闷,常常约我出去喝酒,他说他妈抱着他哭了几天,原本他是不在他爸妈面前抽烟的,但那个时候,他也肆无忌惮起来,说实话,他怪不了他妈,当时就是太放心,自己也没有上网去核对,可面对这样的现实,他真的又很难去接受。
“那怎么办?复读一年再考吧。”
“没有那么多心思了。”
后来就真的没有再去尝试第二次,而是随随便便进了一所大学,开始了和大部分富二代一样颓废荒诞的生活。
几乎上是疯过了一年之后,城城突然打电话给我,当时正巧我放假在家,他开车接我出去兜风,后来车子随便开到一个地方,他对我说:“我不想念书了。”我看着他,不禁问道:“那你想干嘛?”城城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打开了车窗,望着滚滚流动的嘉陵江,迟疑了很久,说:“虽然从小到大我都过得很任性,但是这次,我确实深思熟虑的,说起来你觉得很荒谬,但是,读着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专业,好像一下就能看到最后一事无成的自己,这种恐惧感,你懂吧?”
“我想,应该懂,但是我觉得即使不喜欢,我也会坚持下去吧。”当时其实我也因为填写志愿失误,念了自己并不喜欢的学科,“毕竟你不一样,你家里还是有底子的,不上学,也还能够好好地活着,但大部分的人,选错了人生,就只能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了。”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靠家里啊。说起来你觉得好笑吧,虽然从小到大吃穿不愁,我却一直希望能够摆脱这样的束缚,好好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原本打算能够进入航空公司,完成自己多年来的梦想,就可以完完全全不再依靠家里了,但是他妈的,老天爷就是喜欢玩我。”
“那休学之后又怎么样呢?”
“想做点自己的事情。”
“比如?”
“暂时还不知道。”
当时我们的对话就在这里戛然而止,后来很长时间的沉默是因为我们彼此都不太清楚自己未来的人生。最后回家的路上,城城放着音乐,对我说,其实我一直都羡慕你,因为我身边的人,只有你,最明白自己要过的是什么样的人生。我知道他所指的是我还在坚持写作。
城城休学之后,开始在酒吧当酒保,说来一个富二代,有车有房腰缠万贯,居然去酒吧做酒保,怎么都觉得好笑,光是这件事,他就当场被他爸拉回家过好几次。但是到了夜里,他又从家里爬出来,和老板道歉,和朋友狂欢,过着外人都觉得荒唐而无理的生活。
他会跟我通话,有时候是喝醉了,有时候是酒醒了,他有时候还会哭,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他在说梦话,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他觉得自己在人生道路上迷了路。
他常常掏空自己身上所有的钱,招待很多人,和那些根本不认识的老板嬉笑怒骂,谈笑生风,好几次,他一顿酒就败光了一年的生活费,提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往家走,有时候遇见疯狗乱叫,他也会冲着它吼两声,觉得自己和狗没有什么区别。那段时间,他爸气得不让他回家,对他进行经济封锁,他就轮番跑去朋友家住,走的时候还不忘打欠条,说回头一定会把住宿费不上。
他从来不想欠任何人。
后来一次在酒吧赌钱,终于连他最后那辆车也输掉了。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在酒吧门口吐得一塌糊涂,后来我扶他回家,他醒了,望着天花板发呆,我说:“你还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了?”结果他说:“我其实就在等,看谁能够给我一巴掌。”
我说:“你谁也不用等,命运早就扇了你一巴掌了。”
我只是无意间的一句话,却好像点醒了他,他一夜没睡,坐在飘窗上看夜景,他说,你睡吧,灯关了,不用管我,没事。
早上等我醒来的时候,城城已经走了。一周之后,他办理了回学校的手续,留了一级,重新回归了校园。后来我听说,他没有继续念之前的专业,而是想法设法跳去了别的系,开始学起了管理。
在那期间,他依旧去酒吧,但已经不再是当酒保买醉,而是和那些老板聊天,有时候从他们口中有的没的听到一些经验,再后来,他告诉我,有人愿意投资他开一家酒吧。就是那个时候,城城兴奋地提着酒闯进我家,举杯庆祝他终于可以不再靠家里了。
毕业之后,他的酒吧生意非常红火,比大家预期中还要好,他依靠之前那些年结交的朋友,相互宣传,很快就形成了新的人际网。
我在上海工作的第一年,苦逼地扛着箱子到处跑的时候,他又过上了让人羡慕的生活,那天我正坐在休息室吃着前一晚自己准备的盒饭,一边看着他在朋友圈里发出的塞班岛和煦的阳光和蔚蓝的大海,他笑得让人嫉妒。
他就是这样在酒吧风生水起的时候宣布了转让,然后又在饭店人潮鼎沸的时候说想要过更加不一样的人生。
我一直说我不敢和城城讨论人生这个命题,是因为我觉得我没有他那样肆意挥霍的资格,但城城却和我说:“每个人都有资格去讨论人生,为什么不呢?就像你当初说的那样,谁没有在成长道路上被命运扇过巴掌呢,有的人出生不好,于是觉得这一辈子就完了,有的人选择失误,就认为前方不可能再有光明了,有的人遭遇失败,想着成功就是他妈的伪命题,但是有几个人敢于真正去回扇命运那一巴掌呢?在我最颓废的日子里,我其实有什么呢,那时候我也是一无所有,有家也不能回,有苦不能言,口袋里穷得铃铛响,而我就是想看看这样的自己,是不是真的摔了跟头,就再也爬不起。你还记得你收留我的那个晚上吗?我当时就想,既然我有力气折腾自己,为什么不用这力气回扇那该死的命运呢?”
就我身边的人,多少都是败给了命运,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着自己前后如同泥淖的道路,可能一步走错,步步皆输,输的关键,是你根本没有勇气重新选一条新的路。就像城城所说的,我们用尽大部分力气折腾自己,却很少用这力气去回击命运。
有一天,城城带我去看一套新房,房间不大,只有50来平,但是城城和我说,这里是他自己的家,真正靠自己赚钱买的房子,他和我比划墙上要如何装饰,客厅要如何布置,卧室需要多大的床,厕所需要什么样的浴缸。
就是那天,我们坐在还没有开始动工的房子里,各自开了一罐可乐。我说,城城,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很少有人像你一样放着自己家里的钱去开辟一条新的路。城城灌了一口可乐说,不,其实很多有钱的朋友都希望有一次这样的放手一搏,不过,他们只是太怕或者已不再年轻。
他起身,走向阳台,点了一支烟,说,其实,我才真正佩服你,即使上大学念着自己不喜欢的专业,读着根本没有出路的学科,却依旧可以一边顾及一边做好自己想做的事,写着自己想写的东西,慢悠悠地过着自己的人生。上班之后,在风生水起的时候功成身退,自己做起校长来,这才是我一直觉得你值得交往的原因。
我们拿着可乐干杯,相视一笑,敬彼此都敢回扇命运的那般勇气。
半年之后,城城关掉了他的饭馆,从重庆出发,拿着他买房剩下的那笔钱,买了一张飞往西藏的机票,他说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些资本,可以去完成当年的梦了。他想看看抛开一切,光靠自己还能走多远,还能看到多少不一样的世界。
他一直没有忘记当年那个在天空盘旋的梦,或许前往的路径不同了,但他知道,目的地永远相同。
文|周宏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