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每个人来说,都应该不是一个词汇,而是一团扑面而来的血统的气味,一座属于你的伟大的山峰,一个永远无法用理性去分辨是非的感性的百慕大三角,一位上天委任给你的命定的神……你无法挑剔,也无法选择。你的魂魄在茫茫宇宙间微粒般飘荡遨游,无根无脉,浑然不知;但是你将因为他被显影,你将因为他被捕捉住,被固定下来,被囚禁在母亲幽暗温暖的子宫里,等待重见天日的时刻。
父亲,就是赋予你生命的人。
但是你却从来没有感谢过他。
你反过来占有了他的精力,剥夺了他的时间,消耗了他的生命……可以说,你毁了他的一切,而且,你还任意地埋怨他、利用他对你的爱泛滥自己的粗暴和任性。
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不合理的事吗?
只有父亲,可以这样。在他强大的时候,庇护你、容忍你;在他衰老的时候,却耻于依靠你。而且,在人们不约而同地把一切美好的颂歌、养育的恩德奉献给母亲时,父亲微笑着,觉得理所当然。他丝毫不觉得自己也应该享受一点儿,倒常常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在这一点上,他无意中又表现了真正男性的襟怀和品格。
我爱父亲,虽然我平常最恨他。
虽然每次和他在一起都免不了争吵、埋怨和发火;虽然他看不惯我吊儿郎当、放任不羁的作风,我也看不惯他的主观、固执、农民式的自私和对权力的崇拜。
像许多人的父亲一样,我的父亲完全是现实人生舞台上的彻底失败者。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爱,更不妨碍我对他无条件的认可,他是任何人也不能替代的。自从我成熟以后,我就从没有羡慕过那些有一个地位显赫的父亲的人。
父亲是一个失败者,虽然他从不认账。
在吉木萨尔的几年间,正是他失败人生的谷底,但是他并没有自杀。
我当然知道,他是为了我们。
多年前,当我坐在那个村口的大石碾子上吸烟的时候,有一个纯正的农民正远远地眯着眼朝我看,然后,他朝我走过来,一直走到很近,站住了。
那农民穿着一件黑布棉衣,戴了一顶破皮帽子,手里提着个筐子。
我看见了那个注意我的农民朝我走过来,但没在意。我在想,大概就是这个村子没错,还得打听打听,究竟住哪儿。
那个农民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竟伸着脖子弯下腰凑到脸前来看我,而且,笑出声来!咦,奇怪。我定睛细看面前的这个人。一张完全陌生的农民的面孔在几秒钟之间骤然变幻,风霜雨雪,皱纹白发,劳累痛苦,失望孤独……几年分离后的风尘变化,在几秒钟内被揭开、剥去、还原、定格。
定格为那个原来熟悉的父亲。
“爸爸!”我一跃而起,高兴极了。
“信上说是这几天回来,我就每天到村口上打望。今天看见有人坐在石碾上,可是不敢认。哈哈,果然是!太好了,太好了。”父亲说着,抄起筐子就领我回家。沿着满是残雪和牛粪的村路,一直走出去,离村子不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屋子,正冒着笔直的灰白炊烟。
朴素的柴门院落,孤独的土坯泥屋,在乍暖犹寒的天气里默默升空的烟缕,我的脚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移动着,跟着父亲,像很久很久以前小时候的某一天一样,朝着那里不知不觉地走过去。
我对这座陌生的屋子充满了信赖。这就是这个寒冷的世间唯一可以让我得到温暖的地方。这没错儿,父亲不会错。这就是家,家就是父亲居住的地方。无论这地方被安置在哪儿,是石家庄还是北京,是乌鲁木齐还是吉木萨尔,我都将跟随它,寻找它。无论它是楼房地板还是土屋柴门,我都用不着敲门,用不着征求主人的意见,我有权不看任何人的脸色,睡觉、吃饭!
我父亲就这么一边拎着筐子朝前走,一边扭回头来和我说话:“村干部给调换了一家上山挖煤的人的空房,借给咱们暂住,条件好多啦!”我跟着他,看着他的背,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纳闷、奇怪。人这一辈子是怎么过都能过去的,什么样的命运都能接受,什么样的生活都能适应。但有个前提,就是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思想,谁有独立的思想,谁绝望!
父亲是一个普通人。所谓普通人就是那些没有力量支配现实社会的人,就是只能受现实社会的各种力量支配的人。
多少年来,我总是力图以不含偏见的立场来认识父亲,解释他的行为,总结他的一生。结果我发现,这根本不可能。我总是由于他在现实中的失败而低估他,忽视了他作为一个人在本质上具有的优秀品质。我无法认清自己的父亲,谁叫我是他的儿子呢?
看着眼前这个提筐子的人,我就想起少年时在机关院里与一群顽童舞枪弄棍鏖战正酣时,突然出现在楼前怒喝我为“疯狗”的人;想起星期天逼我帮他冲洗全家无穷无尽的衣物,水寒刺骨,手冻得通红,那个不把最后一点肥皂沫冲净绝不善罢甘休的人;还想起那个原先穿军官制服而后穿中山装干部服最后又穿上农民黑棉祆的人;而且想起曾经风度翩翩然后神态庄重终于苍老迷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父亲……我看到,从说话的声音到走路的姿势,还有身材和五官,还有习性和灵魂,我都酷似他。我悲哀地发现,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无论社会环境是有利还是不利,我都摆脱不了他给我的模式,摆脱不了他给我一生注入的遗传基因。
我将一天比一天趋近他,越来越酷似他,直到有一天,彻底成为另一个他。
新陈代谢,世道循环,如此而已。
所有的新叶和新花,都不过是上一代的花叶在新季节里的翻版罢了。觉得新鲜,那只是“觉得”。
就这样,我已经远远望见柴门外站着一个又瘦又矮的女人。那就是父亲的妻子,我的母亲。母亲也望着我们,朝我们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用她的手擦眼睛。待到走近,她只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就哭起来。
在早春无望的寒冷薄暮中,母亲的哭声使人心碎,并且使碎了的心渐渐凝固成一块水泥疙瘩样的硬。
漫长的冬天使母亲的头发变得灰白,炊烟般在冷风和哭声里飘散,在多皱的额顶纷披;而母亲又是那样瘦小,那样善良。
这不是逼着这位瘦小女人的儿子怀恨在心吗?我想,我们虽然四散他乡,无立锥之地,却在默默忍耐中滋长着仇恨;仇恨像卵石一样,暗藏在心里,总有一天伺机报复这冷酷的一切!不信,你等着。
我似乎很平静地笑着,却本能警觉地回过头来,环顾了一下周围:空无一人,只有野地里凄凉的枯树,向空中伸出无望的指爪。只需要一眼,我就把这景象记住了,再不会忘。
当我走进家门的一瞬间,我听到,黑暗像幕布一样,“唰——”在背后骤然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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