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恋爱时,她已过四十岁。作为闺蜜,我喝着她煮的咖啡,肆意毒舌:“搁在别人,也还算春风吹,可偏偏是你,再甜蜜,也像冰淇淋落到冬天的胃里,叫人担心可否消受。”
“绝交!”她恨恨出声,又嫣然一笑,“周六再绝吧,说好周五你请我吃火锅的!”每一年,她至少跟我绝交三乘三十次,谁在乎。我在乎的是,她会否再次受伤。
她一心一意爱一个人,由十六岁爱到四十岁,还是以离婚告终。她从洋娃娃变成了洋阿姨,可那颗心却由玻璃变成了水晶。
因为心思单纯,隔了二十余年,带着那些好了的伤疤和忘记的疼痛,她的恋爱仍是十六岁的感觉:天上云飘飘,地上人笑笑,柳丝摇呀摇。
她在签名上大声说爱,在微博里晒幸福,在任何地方都捧着蜜罐子,叫人看:“蜜汁!蜜汁!甜的,我的!”她像只有六岁,没心机,没眼色,没留一丝退路。
按说也不小了,可一爱,就拍手唱歌,大笑大叫,要空气阳光全知道,要天地人神都听见。
听说是网恋,我顿时心惊肉跳:“你这男友,该不是网购赠送的吧?”她充耳不闻,脸上是六岁孩童的笑意。
接下来,我眼见她痴痴爱,眼见她长相思,眼见她情切切跑去银行打款,据说,男友家人罹患重症。然后,恋人一无消息。我的心,跌至谷底,摔得粉碎,做她闺蜜,真是催人老。
她在微博里惊叹:“看烂了的本埠新闻,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这段爱,高调出场,高调谢幕。她虽不发恶声,可那工蜂般辛苦赚来的钱财,还是放在心上的。
凌晨三点,她敲开我的门,跟我谈那堆刻骨铭心的钱,说没什么大不了,权当看病了,贼偷了,发大水冲走了。
我旧病复发,再次毒舌:“看什么病?你比水泥桥墩还结实!上次感冒,开了八十块钱的药,你才吃了五块钱的,就一键还原欢蹦乱跳了。这辈子只被毛贼偷过一次,还凶相毕露,把人家追得口吐白沫,原包奉还。至于发大水,我们这地方一年下一次雨,一次下五分钟,得攒两百年才能冲走你那堆钱吧!”
她幽幽道:“那么,就当我俩吃火锅吃掉了。”我愤然开口:“我没那么能吃!少把恶人的肥肉,套在好人腰上!”她哽咽起来,抽抽搭搭地睡着了,睡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我知道,这一觉醒来,这段坏时光,就算翻过篇了。
日子照常过着,大家都忙,疯狗一样地加班,加到六亲不认,朋友更成了外星球生物。好不容易闲下来,立刻拨她电话。那一头,是太阳晒过、糖渍过的欢喜:恋爱了,思念了,花开了。声音俏俏的,说此时她家窗外锦绣成堆,鸳鸯蝴蝶飞,阳光赖在她家屋檐不走。望着窗外灰不拉叽的天空,我一遍遍确认,她说的可是这座小城。
当我听说还是前面那个失踪掉的男友再次出现时,惊得像跌入噩梦,一迭连声地追问:“钱钱钱还了没有?”她大声回应:“还了!”我紧追不舍:“是双倍还是原数奉还?”她笑得什么似的,仿佛从来都没哭过。
她约我去草原看日出,说新男友也会去,大家见个面,我顺便帮她把关。这本是父母操的心,为什么我这闺蜜得一把屎一把尿地前后侍奉?她淡淡说,男友会带烤炉和锅灶去,到时可以吃到正宗的烤肉和奶油蘑菇汤。我立刻收起抱怨,说下下任男友也请让我把关。
那天,我几乎没有机会说话,红酒和烤肉统治了我的嘴巴。我只拿眼睛打量他们:两个都是中人之姿,看眼睛是孩子,看皱纹也老了,被时间或轻或重地磕过碰过,但脸上有种欢喜相,再沧桑,也是一对可人儿。
夜幕四合,篝火熊熊,她与男友端着酒杯,加入跳舞的人群当中。红酒泼泼洒洒,酒汁撞着火光,浸在沙里,空气甜蜜,人声恍惚,没有什么被浪费。
夜半,寒流忽至,大风横着吹,我们没能看到日出。回去的时候,下小雪,车坏在荒郊,手机没有讯号。山里冷,道旁的溪水结成明亮细长的冰条。她提议下去溜冰,一下车,我们几乎同时惊叫起来:对面的山崖上,开满淡黄浅白的小花,在阴霾里摇着手,似在一遍遍说什么。
她忽然学着那些小花朵,对着阴霾扬起手:“嗨,你好,坏时光!”
我一下怔住:她有过大把大把的好时光,也有过大段大段的坏时光,可她从不欺负自己,公平对待自己,给爱机会,也给伤害机会。若不执着于哀伤,坏时光也没那么痛彻心扉;若不沉溺于恐惧,冰雪之上还有好花静开。
你好,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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