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上去就知道，这对老夫妻一定是知识分子，整洁体面的穿着，斯文的金丝边眼镜，温和含蓄的笑容。是的，他们一个是退休的大学老师，一个是退休的邮电工程师。
时光倒流半世纪。当时的他们都是青春洋溢、充满革命热情的大学毕业生。杨曜 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留校当老师，周环从北京邮电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邮电所工作。相处半年后，他们就结婚了。
那天，杨曜 在农场劳动，突然接到岳母打来的电话，语气非常着急，“周环病了，你回来一趟吧。”自从“文革”开始，学校的老师就被下放到农场去劳动，隔一段时间才能回家。杨曜 心想如果不是周环得了什么大病，岳母一定不会这么着急地让他回家。
杨曜 紧赶慢赶地回到家，看见妻子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他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周环看了看杨曜 没有搭话，起身径直往房间里走。杨曜 觉得妻子的眼神有点怪，好像完全不认识他。岳母看出杨曜 的疑惑，叹息道：“周环得的是精神病。”
原来，周环家有精神病遗传史，这些年她和其他兄弟姐妹都表现得很正常。这段时间，周环的父亲和杨曜 的父亲都在接受审查，也许是受了刺激，周环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有一次，她在单位和同事发生争执，一边高声大骂，一边还朝人吐唾沫。后来工宣队带周环去看病，医生证实她患了精神病。周环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通情达理的妻子，也不再是精明能干的工程师。她变得易怒，常常对人破口大骂，不高兴的时候还会满地打滚。有时她会产生幻觉，盯着天空看半天，谁叫都不搭理，曾经有两次试图自杀。
杨曜 的养母徐秀锦曾对他说：“曜 ，你生命里有好几条船，你这个撑船的人好辛苦。”杨曜 明白这其中的意思，船就是他的负担，是他摆脱不了的责任。周环是一条船，养子阿德是另一条船。
杨曜 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阿德时的情景，“他在襁褓中睡觉，我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觉得和他有缘分。”在这之前，杨曜 和周环一直没有小孩，他们去医院做过检查，但没什么结果。就这样，阿德成了杨曜 夫妇的养子。
然而，人生很多时候都是事与愿违，这或许就是命运。阿德5岁的时候，有一次身体不舒服去看病，医生检查的时候摸出他肝脾比一般人大，医生对杨曜 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肝硬化，恐怕活不过十一二岁。”谁都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这些年阿德的身体不太好，但他们都没想过这孩子会养不大。
好在养父母给了杨曜 很大的支持，他们把阿德带回无锡，悉心地照顾他。转眼，阿德小学毕业，过12岁生日的那天，大家露出很有默契的笑容，为阿德过了一道生死坎而高兴。为了阿德的将来，杨曜 决定把他接到上海来念书。这时养父母都已80高龄，杨曜 劝他们一起到上海来生活，方便照顾。一开始养父母并不答应，他们知道杨曜 的负担已经很重了，不想再拖累他。杨曜 想了个办法，对养母徐秀锦说：“阿德是你从小一手带大的，他离不开你。这几年周环生病，我工作又忙，家里也一直没个当家人。”徐秀锦是个很要强很能干的老太太，年轻时，她唯一的亲生儿子因为一场大病去世，她就把未尽的母爱全部用在杨曜 的身上，对他疼爱有加，处处为他着想。杨曜 提出的要求让徐秀锦没法拒绝。
1988年，徐秀锦夫妇和阿德到上海生活，当时住房很紧张，杨曜 和周环没有自己的房子，一直住在周环父母家。后来杨曜 和学校的领导说了家里的情况，分到一间10平方米的矮平房。那段时间，杨曜 每天都赶来赶去，80多岁的养父母成了他生命里的另外两条船。阿德的身体时好时坏，学业很受影响，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高中毕业了，他还在念初中。阿德有时候会问爸爸：“为什么我老会咯血？”杨曜 不敢对儿子说实话，只说是肠胃问题，让他多休息。
有一次阿德又病了，医生对杨曜 说：“你们还是考虑动手术吧。”做手术有风险，不做手术就会反复发病。杨曜 决定接受手术。学校的同事知道杨曜 家里的情况，主动提出给阿德陪夜，他们为此还排了班。这件事让杨曜 非常感动。
手术很顺利，阿德的情况大有好转。他考入了一所职校，毕业后被分配到虹桥友谊商城工作，还当上了领班，月薪有2000元。阿德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人也变得意气风发。他还买来自学考试的书，和父亲表决心：“我打算花几年的时间把本科念出来。”这一切杨曜 看在眼里，既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儿子终于有了健康的年轻人的生活，忧心的是阿德的身体是否吃得消。医生在手术后曾对他说过：“这孩子的肝毕竟不灵了，以后要注意身体。”
1995年圣诞，阿德和同事一起去KTV唱歌，凌晨才回到家。杨曜 坐在客厅里一直等着，看到阿德满脸通红地回来，就忍不住说：“你出门的时候，我还和你讲过不要喝酒。”阿德摆摆手说：“没事，没事，才两杯啤酒而已。”普通人喝再多个两杯都没事，可阿德的身体不好。
果然，第二天阿德起床后就觉得不舒服，元旦，阿德在医院输液，杨曜 陪着他。
那天晚上阿德一直说睡不着，咳了好几次，凌晨5点就去世了，只有23岁。
阿德这条船已经到了彼岸，在这之前杨曜 的养父也因病去世，就剩下88岁的徐秀锦和杨曜 夫妇在一起生活。
徐秀锦一直是杨家的当家人，家务都是她负责的。2003年后，周环的病情稳定了，没有再住过院。徐秀锦此时已经90多岁了，她的行动没有之前那么自如，但她还是拒绝“下岗”。杨曜 做她的思想工作，说：“谁都有退休的时候，你再做也不光荣，如果别人知道了你这把年纪还在做家务，那只会让我们做小辈的折寿啊。”终于，徐秀锦在95岁时光荣“退休”了，但她依然能生活自理。有时候看不惯周环做的家务，她还要重做一遍。
101岁那年，徐秀锦摔了一跤，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之后的生活就全靠杨曜 夫妇服侍。对一个一生都要强的女人来说，她最不愿意麻烦别人，她几次跟儿子提出要去敬老院生活，杨曜 都没有答应。2011年春节，徐秀锦的面色很不好，之前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吃不下东西了。老人固执地不肯去医院看病。这回，杨曜 骗她说：“你不是想去敬老院吗？今天就带你去。现在新的敬老院里都有医生，方便检查身体。”就这样，杨曜 把养母送到了医院，医生得知老人的年纪后，不无遗憾地说：“可能是到时间了。”徐秀锦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星期，到后来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因为不吃东西，医生说只有插管进行鼻饲。这对一个103岁的老人来说太痛苦了。杨曜 把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叫来，宣布了放弃治疗的决定，“所有的后果我来承担。”徐秀锦就此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作为一个撑船的人，每次把船送到彼岸，既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惆怅。这些年杨曜 时常回想：养父走了，他走的时候阿德已经动了手术，身体大有好转，养父看到了这一切，所以他很欣慰；阿德走了，他虽然从小生病，但是动了手术后，短短3年的时间里，他还是活出了自己的精彩，意气风发了一阵子；养母走了，她在没有退休工资、医保的情况下活到103岁，并且没受什么痛苦就走了，走得很安详……想到这些的时候，杨曜 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当下的人们很难理解这样的生活态度，和一个精神病妻子相濡以沫几十年，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对杨曜 这样的上世纪50年代的知识分子而言，从一而终、心安理得地生活是他们最大的追求。杨曜 知道妻子患精神病后，从没想过离婚，他说：“结婚不是简单的事，离婚更不是简单的事。”
如今，杨曜 74岁，周环70岁，两位古稀老人再次过上了二人世界。周环在杨曜 的照顾下生活安稳，脾气性格也变得比之前温和不少。杨曜 说，现在只要注意节气变化，尽量不要刺激到周环就可以了。“有时候，她会自言自语，有时候她会冒出许多奇怪的想法，那我就尽量哄哄她。”周环是杨曜 生命里的最后一条船，现在他就希望能比妻子活得更久一点，当好这最后一艘船的船长。
（海 岸摘自《现代家庭》2012年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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