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儒学被批评者斥为伪善。孔孟却是旗帜鲜明地反对伪善。
孔子从来就不含糊:“乡愿,德之贼也。”“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孟子更是不厌其详,痛批乡愿之伪善:“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这种人“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
我有一种感觉,儒家被冠以假道学、伪君子,与满清皇族的刻意栽赃、恶意丑化有关,是阉割汉儒文化自信的需要。当然,这种假设仍需“小心求证”。
国人贬损伪善,早已形成风气,不乏刻薄的言辞:如伪君子、假道学、笑面虎、两面派、别有用心、披着羊皮的狼……与此相反,对真小人倒是更能宽容。
十年探索时期,贫宣队、工宣队和军宣队的大爷们,坐上主席台,都喜欢自豪地放大音量:“我是个大老粗!”人们坚信不疑:高贵者最愚蠢,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从轻视知识、唾弃温情,到社会风气趋向粗俗化、小人化,直至遍地的巫陷告蜜、文攻舞斗,或许都暗含警示:批判伪善,就是释放真恶。
许多历史记忆,大约真能沉淀在人的遗传基因里。有文章说,不久前做过测验,大多数人都赞同“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这出大合唱,不乏名人加入,易钟天教授也认为:真小人就比伪君子更让人放心,也更靠得住……伪君子装(伪装),真小人不装(真实)。从这个意义上讲,真小人反倒更接近于善。
微信群的时政写手们,有人勇于嘲讽良知、逻辑,有人公然自称俗人、小人。网上舆论罕见的几无杂音:《恶很可怕,但比恶更可怕的是伪善》、《王蒴:中国社会最可恶处在于伪善》、《莫里哀<伪君子>:伪善比真恶更可恨》……
希望我这是杞人忧天:反智历史后遗症,会不会流传恒久远?
02
逼!这是许多人张口就来的口头禅,表达出十足的鄙薄厌恶。然而,不知有多少人想过:一个正常人,有没有可能完全不装?
有位朋友,在体制内做过厅官、上市公司董事长。年近四十下海,打拼几年后,变身成为境外上市企业董事局主席。好几次在纵酒言欢间,他都笑嘻嘻地发问:我假装对你好,假装了一辈子,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个问号,我从未正面回应,却是不时在心底转悠。
孔子自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据此而论,为了不逾矩,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巍巍乎若孔圣人,在七十前也做不到从心所欲,还是需要装一装。可想而知,诸多豪门绅士大家闺秀,纵然底色高贵,其实也离不开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靠衣装马靠鞍。男人的西装革履挂领带,女人的口红眼影高跟鞋,各种时尚品奢侈品,说穿了也都是人生的道具。
人生本来是善恶并存、面相繁多,还要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承担社会的、家庭的多种职责。每个人不管为官为民、为父为师,都没有可能不装不作、本色上演,不会不带点装模作样假斯文。一个人愿意将好的形象示人,朝好的方向努力,虽未能至,心向往之——这是高雅的装。
人性原本就趋利避害、好逸恶劳。儒家重视慎独,应该是人在独处之中,最少外部约束,最易原形毕露。一个人还想有所追求,首先要战胜自我的弱点,这就必须靠理性、靠意志来自律、自我约束。因此,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将抱朴守拙、内敛锋芒当作大智慧、成功秘诀——这是功利的装。
南怀瑾说“人生如同一场戏,戏已经开场了,你就要演下去……”演下去不放弃,就能渐入佳境,从假装走进人生新常态。这可以是改变,也可能是升华。然而不明真相的群众,习惯于将“装”与“伪”等同起来,事实上就拔高了、歪曲了道德标杆。接下来顺理成章:扩大化打击伪君子,结果是助长真小人。
03
中国从古至今,危害巨大的不是伪善,而是真恶。
现在读到《商君书》,想起《史记》的那些句子:“天下苦秦久矣!”“今秦,虎狼之国也!”犹自心惊肉跳。大概只有读懂商鞅的真恶,才能感觉孔孟的伪善,其实弥足珍贵。才会理解古人何以喊出“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
秦国施行严法酷刑,系统性的愚民弱民,将秦民全都打造成耕战机器。虽然横扫六合,但不过二世就灰飞烟灭了。暴秦短命的警醒,儒学儒生的制约,促使后世的君主,只好儒表法里,行点伪善,与民生息。朝廷假如表里皆法,不加掩饰强作恶,民众只能陷入更加黑暗的长夜。
最近有段视频,播出一位女公务员,为钱财对80多岁的母亲大打出手。经常看到报道,儿女啃老啃得不满意,就大肆侮辱、咒骂、殴打以至杀害父母。
有个公众话题:好心人救助倒地老人,为何屡遭诬告讹钱?山东某些高速路段,有人在夜里设置石块等障碍,等到发生了车毁人伤亡,再实施劫掠。许多商家以毒食品、毒药品(疫苗),坑害大众的身体,骗取大量的钱财……
这些人为钱财,就能反噬父母或恩将仇报、害人性命,实不知人性所在?还有人作恶不为钱,亦不知天良何存?
公园垃圾桶何辜?有人就爱挨个踢翻。路边停放的共享单车,有人硬是一辆辆搬起来扔进河中……这种损人不利己,快感缘何而来?
副教授当街出手,因政见不合大扇8旬老人的耳光。博士生勇献计策:要在地球深处引爆核弹,与美帝同归于尽……这类读书人,缺的竟是什么?
凡此种种乱象,一言以蔽之:是真恶!这些恶,显然无关伪善。伪君子起码还要懂廉耻、明善恶,不然何以伪装?
真小人专以损人利己为荣,惯用下三滥的阴招毒招,只求输赢福祸,不管是非善恶。完全不知何为道德,敢于践踏任何规则,作起恶来毫无底线。张献忠们但凡学一点伪善,装半分伪君子,何至于天不怕地不怕,疯狂残暴到无休止地杀杀杀?
04
德国思辨哲学家,关于伪善的研究,理当比众多自媒体写手更为专业。
在康德哲学里,伪善被认为是人性深处的“根本恶”。哲学大家的观点,虽然并非不容置疑,但对于厘清真小人与伪君子的特性,还是大有裨益的。
邓晓芒系华中科大哲学教授,对康德以及德国哲学,既有原著翻译,又有多部专著,还有系列文章、演讲。俺不妨偷个懒,就按邓教授阐明的康德虚伪与忠诚说,归纳几个要点:
1、虚伪是人性中的根本恶。每个人都有虚伪的一面,这是人的自由意志带来的必然后果。伪善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说谎和造假,而是属于更深的层次,这就是人与生俱来的自欺和欺人。
虚伪是人身存在的本然罪性,由此派生一切其他恶行(如偷盗、抢劫、凶杀、奸淫等等)。根本恶不是用某种手段可以改正的缺点,个人即使通过反省和忏悔意识到这种恶,也不可能一劳永逸地从内心清除,彻底地克服和制止。
2、伪善是一种“可以允许的道德假象”。人人都装作有道德,这时伪善是可以允许的,在社会文化的进步过程中,也免不了这一现象。装文明肯定比赤裸裸的野蛮好。虚荣、贪婪、权力欲当然不好,但这些可以发展人的才智和趣味。历史在进步的过程中对人性进行教化,人们在虚假的礼节中学会了彬彬有礼、互相谦让,于是就变得文明了。
根本恶并不是只有消极意义,也是人类道德能够存在和进化的必要前提。它能时刻调动起人的自由意志,和人性恶的倾向作斗争。黑格尔所谓“理性的狡计”,就是将人的恶作为历史进步的杠杆。
3、真诚没有外在标准,只有自我感觉。真诚不容易做到,以为自己真诚就真诚了,这正是自欺。忠诚和谄媚只有一步之遥。凡被认为虔诚的态度,就会有人模仿,以达到其他目的,这就成了不虔诚。因此,虔诚和伪善就是一个相互纠缠、交替上升而永无止境的等级阶梯,绝对虔诚只是永远无法确定的一个彼岸理想。
05
不用置疑语言的力量,众口肯定能铄金。一个说法流传开来,就可以营造舆论氛围,影响大众的思想与行为。著名作家乔治·奥威尔说:“败坏思想的捷径是败坏语言。”“如果说,思想可以败坏语言,语言也可以败坏思想。”
国人说到虚伪,经典的表述是“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这句话应该就算“败坏语言”。仁义道德演变至今,早没了原有的正能量,似乎与男盗女娼已经合二为一、互为表里,于是也成为假道学、伪君子的代名词,沦为大家嗤之以鼻、弃如敝履的负能量。
伪善是人类共同的人性,并非某个地域的国民性。然而大众群起唾骂伪君子,恐怕真是中国特色。对于虚伪的长期攻击、过度污名化,形成了厌弃伪善的社会舆论和大众心态,助长了真小人的盛行、低俗化粗鄙化的泛滥。
有个细思极恐的小测验:多数人赞同“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这种不以小人为耻的共识,显然既颠覆传统,又悖逆文明,正是全社会教养缺失、道德败坏的重要根源。
当然,我并非看好虚伪、要当伪君子。说谎是一种恶习,更是一种愚蠢——要想圆一个谎,往往还要编一百句谎。有些话不愿说,完全可以回避。我早已写过、且至今坚持:人不能太做作太猥琐,应该尽量活得坦诚、洒脱一些。
然而,要是对伪君子真小人二选一,我肯定大脚踢开真小人。如果说伪善还包含一些情非得已、积极意义。那么古人的“不因恶小而为之”就已说明,无论在庙堂上,还是在江湖中,真恶都不存在任何正面作用,只能祸害黎民百姓、败坏世道人心、阻碍文明进步。
警惕真恶,远离小人,就该先从语言、概念开始,回归常识与理性。然而闭目神驰,前路漫漫其修远兮!当宋襄公的讲规则沦为笑话,汉高祖的不择手段成就大业,毫无底线的小人精神,就成了通行无碍、克敌制胜的法宝……这份历史传承,至今根深蒂固、信徒众多,未知何时何人能够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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