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回头看我们经过的路,都挺不容易,从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听大人说,成绩好了,考上好大学了,人生就开朗了,结果从新手村出来,才发现很多地图还未开启,一路碰壁磕磕绊绊,伤痕累累地出现在某个既定的人生制高点,用一口沙哑的嗓子喊,我若不勇敢,谁替我坚强。
低谷小姐把我最新发的鸡汤截图,用微信传给我,说你们这些文人不好好说话,一句话能说完的事非得扯成十句,其实高度总结一句,只要活着,就会有好事。
低谷小姐是我大学同学,也是唯一一个在她面前我攻击力为零的女人,即便我平时再能言善道,靠一笔杆子定乾坤,在她面前只能缴械投降,俯首称臣。因为我知道,她的人生就是一锅励志的心灵鸡汤,拼经历比惨,撂穷酸道理,对她来说都太小儿科。
我最初注意到她是在大一,那时她跟一个矮个儿文艺男谈恋爱,两人跟连体婴似的手牵手上课吃饭偷菜取快递,高频率秀恩爱。不巧身为单身狗的我总碰到他们,低谷小姐头发自然黄,常穿一条背带裤,她脸盘子大,但眼睛小,每次看我都自成一副轻蔑的鬼样子,我当时就想,太妹和小白脸的爱情,能有几年瑟劲儿。
接下来有段时间,我不常见他俩,直到大一快结束,有天在学校的中央湖边看到低谷小姐一个人坐着,本想弱弱路过,结果她叫我名字,张皓huan。妈的那个字念chen,做了一年同学你还不知道我叫啥,一口气憋得我直愣愣坐在她身边,鬼使神差地聊开了。问到她那个小男友,她脸色一沉,把袖子撩起来,伸出手腕,露出一道结了痂的小口子。
他跟小男友分手了。男方劈腿,爱上了工商系的学姐,刚分手那几天低谷小姐过得非常浑噩,宅在寝室里,不吃不喝,蓬头垢面地一遍遍给男友打电话,后来男友索性关机,低谷小姐脑子一片空白眼泪直流,跑到卫生间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当时是凌晨,低谷小姐哭得已经意识模糊,操着一把水果刀对准手腕念叨着想死,但转念又想,姐才十八岁,这一死,今后怎么去住大房子,怎么和爱人养一只折耳猫,怎么说走就走去旅行。想着未来的种种美好,她突然一点都不伤心了。末了,结果在卫生间踩滑,被自己误伤,手腕上真的割了道口子。
也是那天,低谷小姐告诉我在她三岁时爸妈离异,她跟着爸爸,但她爸后来找了个年纪跟她相仿的后妈,两个女人每天吵得声势浩大。低谷小姐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离婚,终于让原本脾气就臭的爸爸破了底线,动辄一枚烟头烫到低谷小姐胳膊上,还把“断绝父女关系”成天挂在嘴边。
她平淡地说,这些年我都住在成都市里的姑姑那儿,我爸的脸都快忘了,也难怪,以前那么血气方刚的一个人,被我折磨得毫无办法,他恨我,我也认了。
看她经历这番风雨后还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我立刻就被这姑娘折服了,我们聊得越来越投机,后来变成她来我寝室楼下等我一起去上课,约着去校门口吃20多块钱一位的冷锅鱼,刷遍新上映的电影,以前看都不敢看的跳楼机、悬挂式过山车,也被她拉着坐了。
低谷小姐身上就像有一块活性炭,随时吸附着负面情绪,但总能以一种很洒脱的方式分解。不过,其实她并不是心甘情愿走在这片谷底,真的好像很享受折磨似的,而是很多事你不问她就不会说。就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那个小男友看我们这么亲密还试图挽回她,但被低谷小姐拒绝了,她说,刚刚从食堂出来,我看你还牵着那学姐呢,你幼稚归幼稚,别耽误了人家。以前都觉得爱情是斗智斗勇,非要什么都看得透彻,把所有的事都掌控才能够维系你和我,现在才懂,在爱情里面,傻一点,才能更快乐。因为你曾经是我想要过一辈子的人,没必要争个高下。但现在好了,我们没有在一起,以后也不会了。
这之后我更加膜拜低谷小姐,大学四年一直守候在她身边,看她从情伤里走出来,狠心剪掉了长发,把自然黄染成了黑色,发尾烫起小卷,还浩浩荡荡地去成都一家很有名的照相馆拍了一套写真,说是斥巨资给这段回忆留个纪念。
或是落俗地说,从头开始。
毕业后的低谷小姐留在成都,我去了北京,临走前,我还认真地给她发了条信息:别想我,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走你!
低谷小姐在家蹲了很久,后来她爸真的跟那个后妈离婚了,父女俩又闹了一阵不愉快,直到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断绝父女关系的老爸发来一段诚恳的信息,说这辈子只有她了,让她别再生他气,别再把他拉黑名单了。两个人和解,低谷小姐跟她爸回了老家,还经她爸介绍去银行当了柜员。
她老公是一个可爱的胖子,深圳人,当她把他们的结婚照发我时,我一度怀疑低谷小姐还没从那个小白脸的情伤里走出来,有点放任自流,因为我觉得以她的资质怎么着也得找个颜值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后来她毅然去了深圳,当全职太太,在朋友圈里频繁秀恩爱,抱着那个胖子卿卿我我的。我想,原来这就叫真爱。
再一次见到低谷小姐是我去年出新书到深圳签售,她牵着老公出现在人群里,我嚷嚷着你干吗要排队,她给我个尴尬的表情,问我能不能拥抱一下,我大方抱上去,感觉她身子在抖,她好像瘦了,连那标志的大脸盘子也小了一大圈。
本以为是错觉,签售结束后,她单独约我吃日料,几杯洋酒下肚,她问我是不是觉得她变老了,我打趣回她,好像是,浑身妈妈味,准备什么时候要小孩啊。她沉吟半晌,然后继续用她那张无所谓的脸,充盈一抹笑,回答我,我生不了小孩。
她得了一种叫重症肌无力的病,当柜员的时候,抬手臂就已经很辛苦了,后来伴着胸闷、无力,连吞咽都有点困难,这个病严重到说是后半辈子可能就要躺在床上了,但好在低谷小姐靠药物撑着病情没有恶化,但很多西医还是反复叮嘱,做好心理准备不能有小孩。
不争气的我当时在日料店眼睛就红了,觉得她实在太不容易。她细嚼慢咽地吃着生鱼片,往日那大大咧咧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刘海把她的小眼睛遮住,我问她,胖子他们家人什么态度。她兀自摇头,叹了口气,又补充说道,但我老公对我真的很好,有一次他去北京出差,我当时感冒一个人在家,后半夜突然喘气困难,全身抽搐冒冷汗,我那个时候第一反应是可能要死了,只能挣扎着给老公打电话,他听我已经没办法完整讲话就知道出事了,他打了120,后来再睁眼就看见他坐在我床边。他说他可以不要小孩,但不能没有我。这件事之后,他就跟我求婚了。
听完这个故事我心里给那个胖子点了32个赞,心想或许这也是低谷小姐的福气,她在谷底徘徊了这么久,终于有一朵云为她遮挡烈日,有一阵清风为她吹散迷雾,她这一生颠沛流离,不至于落得孤独,有她这无畏态度,人生也会澎湃。
可惜不巧的是,就在去年全世界都在过圣诞的时候,她一个电话打来,哭得抽搐,话都讲不清楚,但意思我听清楚了,她说,胖子出轨了。
具体情节恕我不再赘述,但凡出轨,不外乎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爱了。不爱,是两个人分开最无理的理由,还逼着另一方,只能接受。
那天低谷小姐本来要跟胖子一起去大理的,机票都买好了,后来她一个人去了。看她在朋友圈拍的客栈的猫,洱海的落日,清汤寡淡的配文,还分享了一首歌,是个叫不出名字的新人,他把木心的那首《从前慢》谱了曲,清澈的声音唱着,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我间或问她在干什么,生怕她做什么傻事,她直接了断了我的心思,放心,如果能够活着,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结果还是低估了她自我疗愈的本事,我不问她不说,那我宁愿让她不再撕伤疤了,无能为力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那一刻,我似乎也变得无比豁达,感同身受,我也经历过失恋,也被大小挫折玩弄过,曾经以为,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同时也会倒下所有的墙,一夜之间发现什么人都不可依,什么也不再笃信。但后来独自趟过这浑水,才知道人只有在低谷的时候,才是清醒的,因为拥有了再失去,拼命过又被打击,要比什么都没有更让人难过。
前两天看朋友圈她好像又去了西安,问她现在是个什么计划,微信里她声音很抖,说自己五点就起床跑马拉松。离婚后,胖子给了她一笔分手费,她太久没工作,先四处玩玩,最后只要不在深圳,不回成都,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我打趣说,老朋友,北京欢迎你。她说,得了,全世界都可以考虑,就皇城根不能去,大学那么多人里,就你还记挂着我。
写这篇故事,不是为了揭朋友的疤,而是想用一个外人看来不可能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故事,告诉所有在经历低谷的人,正戴着的镣铐与必经的挫败,是你一辈子用什么都换不到的人生体验,也许你后来的顿悟都归咎于那时的一个决定,低谷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急着承认失败。
是谁曾许下壮志豪言,却被一两个难处吓得躲在被窝久卧不起,心想若是酩酊大醉一场,便是心痛最好的解脱,要知道,不管好的坏的,时光都会一直流逝,流入岁月里,成了平淡一生最好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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