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奔流》
和老Z最后一次见面是2009年的夏天,在重庆老家的长江边上。老Z退休后和他老婆在江边开了一个茶坊,据说一个月可以赚几千块钱。
老Z三十多年前教过我们初中课程,我也记不得他教过些啥,就记得他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我们都在下面交头接耳,这时老Z啪的一个转身,粉笔头准确命中带头讲话的人。另外就是老Z喜欢拖堂,我们已经快饿死了,他仍在朗读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纱帐”,情绪激动,口水乱飞,说是革命的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
2009年夏天老Z请我喝了一杯竹叶青,还说他的老房子被拆了,但补偿还可以。“算俅了,人不就是三顿饭一张床。”不过老Z看着眼前的大河,一脸茫然,他说记忆就象河水一样流走了,永远也回不了头。
2013年的夏天我回到江边的时候,只碰到老Z的老婆。她讲老Z死了,2012年的事,死前身上三个地方发现了癌,晚期,老Z痛得吃不消,又心疼他的钱,就走到茶坊前面的江边,十来米高处跳下,淹死了。
老Z淹死了,这对我来说是天方夜谭,因为30年前老Z告诉我们他和毛主席一样横渡过长江,而且还游了一个来回。“横渡长江?神经病。”老Z老婆说,“他又不会游泳。”
尽管当时我很悲痛,但想到老Z这家伙骗了我们不少,我也只剩一脸茫然。
后来准备走的时候,发现柜台后面一大堆破旧报刊,其中四个字特别显眼:东方早报。老婆说,老Z2010年去过上海,这是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跟着一帮夕阳红旅游团本来想去看世博会,结果还差好久才开始。他也不好意思来麻烦我们,只在路边买了一份东方早报。他回去说:上海,格老子好漂亮啊!
那是2010年1月21号的东方早报。头条新闻说,东方早报请一千名世博工地的建设者吃了一顿晚餐,是在国际会议中心。在这条新闻的旁边,老Z用红墨水笔写了几句阅后意见:
“志存高远,心怀贫弱,小邱娃儿,不负我心。”
那天差不多有40℃,走在马路上的时候,满脸都是汗,餐巾纸擦了半天,发现我流了眼泪,毒辣辣的烈日里,看见了30年前的学校,已经过世多年的祖母,还有我们从未渡过的那条梦的河川。
好了,老Z的故事讲完了。很抱歉,就连最后的包袱,我也抖得平淡无奇。只是我一直告诉我们的编辑记者,也许每一条新闻,都这么平淡无奇,当你需要英雄的时候,他是卑微的,当你需要清白的时候,他是狡黠的,当你需要赞歌的时候,他是充斥着利益的。可是这个充满悖论的年代,如果没有迷雾中的洞察者,没有茫然中的悲悯者,没有疼痛中的激昂者,我们,人民的新闻工作者们,将无比愧对那些卑微甚至卑贱地生活着的老Z们、还有纵身一跃的老Z们。
他的记忆,我的青春,都在大河奔流中,汹涌而去。在这个新年钟声敲响的清晨,在这个给梦想承诺的城市,间或听得到大海的回声,我的呼吸那么热切地跟随着它的昭示:莫忘初心,坚定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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