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湖北省某地级市下辖的镇子里长大,从一个阿姨家换到另一个阿姨家。他的妈妈是公务员,在市区下辖的几个镇子里流动工作,爸爸是清华毕业的建筑设计师,被分配到省内一个偏僻山区的军工企业上班,夫妻二人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
秦山生于1982年,4岁的时候爸妈双双调回市里,把他接回城里上幼儿园。一家人在爸爸单位的宿舍里团聚了,从那时起,秦山有了最早的记忆。
“那时一点都不快乐。”他说。那时人们一周上6天班,爸妈周日也经常加班。秦山一个人被锁在家里,趴在窗户上眺望远方。除了被“囚禁”之外,他还开始挨打。“不吃大蒜就要被打,宁死不吃,接着打,还不吃。”最后父母只好妥协,给他的菜里都不加大蒜。
那个年代的父母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打是亲,骂是爱”的育儿哲学,再加上爸爸脾气暴躁,秦山上小学之后挨打更成了家常便饭。贪玩回家晚了挨打,考试没考好挨打,学得慢了挨打,不睡午觉挨打,和小朋友打架了回去挨打,被小朋友打了回去还是挨打……“永远没有人会可怜你,更不要说你被打了替你出头。”后来无论他在外面受了什么气,回家也不会告诉父母,“反正说了也是挨打”。
这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爸爸平时老打他,所以他很怕爸爸。爸爸教他数学时他总是战战兢兢的,根本不敢看爸爸,半天也学不会,于是又挨一顿打。被打的时候,妈妈也不护他,偶尔还来个“男女双打”。被打得多了,秦山就恨上了,想离家出走,想干坏事。“什么坏事都想过,包括那种会上报纸头版头条的坏事。”
秦山的妻子夏灼说,她第一次看他小时候的照片时很惊讶,很多照片中他都撅着嘴,一副不快乐的样子,而且好像就是要让这个世界看到他不快乐。
“准确地说我那时并不怕被打,我知道他们不敢把我打死,就是心里很愤怒,受不了他们的方式。他们让我跪着认错,他们不知道在我心里打可以随便打,但是绝不下跪,这很屈辱。”每次挨打之后,他就躲到房间里压抑地抽泣,尽量不发出声音,因为被听见就是一种示弱的表现。到现在他依然时不时地会流泪,情绪容易激动,悲伤、感动、痛苦、愤怒都能让他流泪。
至于父亲的性格是天生易怒还是后来才造成的,秦山说他不知道。在夏灼眼里,婆婆有主见,有能力,知进退,会说话,会搞人际关系,对于需要争取的事情绝对不会退缩,后来成为当地某局的局长,不仅在他们小家庭里较为强势,也是娘家整个大家族的主心骨。秦山的爸爸后来成为一名高级工程师,负担家务活,做得一手好菜。他觉得爸妈之间的关系比较平衡,但也说不好爸爸经常发火是不是因为妈妈强势导致的心理不平衡。他从来不和他们交流这个。
父母教育他的核心全部围绕着好好学习,说不学习以后就没有出路,就要去扫大街。这样的生活让他很悲观,觉得朝不保夕,没有尽头。“你会怀疑自己能否顺利活到离开家的那一天。生活已经很痛苦了,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能玩一天是一天。”
到了高中,他根本就不学习,并且开始逃课。他的个子已经长到1.8米,爸妈也打不动了,拿他没办法。高考成了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这意味着终于可以离家了。他像出席一场盛宴一样走进考场,结果超常发挥,比平时多考了50多分,进入北京工业大学读书。
与很多被家长和学业折磨的学生一样,秦山进入大学就感到人生从此解放了。他的大学生活充斥着3件事:玩游戏、睡觉、和夏灼谈恋爱。他和夏灼是同乡,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在来京报到的火车上遇到,两人的妈妈还是旧相识。爱情就这样突如其来,大学刚开学两周,他们就恋爱了。
初来北京的新鲜劲过去之后,他开始觉得生活和高中一样乏味,又恢复了玩一天是一天的生活。之前约好了一周给家里打一次电话,他也经常不打;若是爸妈问到成绩,就敷衍说还行。大家经常找不到他,有时辅导员就去找夏灼。夏灼清楚地记得辅导员和她说过:“你和这样一个人谈恋爱,将会是你人生遇到的第一个巨大的障碍。”辅导员还说,作为一名法律系的学生,团队合作的模拟法庭他也不出现,导致大家无法进行,他真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没有合作精神的人,不合群的人,没有未来的人。
“我那时也觉得生活不对劲,但是如果你要改变,就意味着要否定之前的自己,否定一种习惯了十几年的生活方式。在那时我很难做到这一点。”
因为挂科太多,大四上学期秦山被学校退学了,夏灼也厌烦了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的生活,对他不再抱什么希望。朋友们都劝她与他分手,至少找一个上进的男朋友。
之后他回到了老家,经历了很长一段迷惘期。回家前似乎是妈妈提前和爸爸商量好,事已至此不必再骂,爸爸竟然没有对他动怒。妈妈想让他出国留学,他觉得留学也不过是换个地方睡觉、打游戏而已,还要花上几十万元,非常不划算。之后他去武汉学计算机编程,状态也没有改观。随着时间流逝,他开始浑身不自在,不知道下一年要怎么办,爸妈也不知道这个儿子日后能做些什么。
2005年秋,他路过一家很小的打印机、复印机维修处,看到招收学徒的告示。他开始了每天骑自行车给客户送耗材的生活,不送货的时候就学习拆装旧机器。做了一个月,老板七扣八扣,1300元的工资最后只给了他50元。
他憋着一股劲儿,发誓以后无论多么辛苦的工作,都要努力去做。2006年,他回到北京,妈妈托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他很偶然地进入了新兴的搜索引擎营销领域,第一个月工资800元。上班之后,他“如同饿狼一般干活和学习”,两周内就把需要学的东西学完了。他找主管要求转正,主管哭笑不得,让他继续工作半个月再做决定。第三个月,他所在的部门主管离职,他立刻向上级领导毛遂自荐当主管。领导目瞪口呆,一般新人入行3个月才刚刚转正,他却要求当主管。领导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以见习主管的头衔工作,3个月之后工作合格才给转正。3个月后,他顺利成为正式主管,之后又开始觉得不满足。当公司网站主管缺少人选时,他写信给老板自荐,除了介绍自己的工作以及设计的一套数据监控系统外,他还写了一句话:“因为我的生活压力较大,希望领导给我更多的工作,让我更快地成长。”
经过几年的打磨,秦山已经在这个行业站稳了脚跟,收入也在最初800元的基础上翻了很多倍,成为北京CBD(中央商务区)一个标准的白领,过上了在北京“没有什么压力”的生活。
“像我这样一个因为小时候不快乐所以得过且过,以至于大学时期看起来自我毁灭的人,怎么能走上正轨呢?”秦山问自己。
“或许是因为我能够自我反思。生活给了你很多负面的信号,你是不是要改变?纵使改变很痛苦,你千万不能因为痛苦就留在原地哀号,觉得所有的路都走不通,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作对。你尽可以哀号很久,但痛苦会一直存在,直到你选择一个方向往前走。”
夏灼有时会抱怨自己的工作不顺心,似乎又无力改变。“痛苦是一种力量,会让你成长。像夏灼这样一直很幸福的人,长大了会越来越品尝到生活的痛苦。”对此,夏灼拼命点头。她从小在郊区长大,每天在外面冲啊杀啊万分快乐,爸妈也从不打骂她,“活到二十几岁一直傻乐”。现在秦山俨然已经成为她的人生导师,在很多问题上,他比她想得深刻。
“不快乐的童年是很多人需要背负的东西,但是你要去审视它,分析它是如何造成的,从中能学到什么,然后抛弃童年的阴影。”他已经审视了自己“玩一天是一天”的价值观,并抛弃了它,但是到现在也没能审视完自己的童年。“我的父母真的爱我吗?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他到现在和父母都不是很亲近,从不向父母表达自己的感情,从不给父母发短信,各种节日包括母亲节的问候短信由夏灼全包;他也不乐意回家,很喜欢像现在这样待在一个离父母上千公里远的地方。他承认,这些都代表了他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审视成功。
如果秦山有一个儿子,他会希望和他建立起什么样的关系?是非常亲密,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回答:“随意。”他说他不在乎这个问题,他在乎的是不要把他父母对他的做法延续下去,他希望孩子能正常快乐地成长,教导孩子面对人生中的各种问题。他信奉上帝造人并给予人类自由意志,上帝从不限制人的意志,却把明辨是非之“灵”赐给人类。他觉得对孩子亦应如此。“有这些就够了,至于这个孩子与我是亲近还是疏远,那是我们相处之后的结果,对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
(庄妃轩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12年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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