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阳光普照,温暖盈身,使人慵懒。一如轻声款语送耳,浓情美意照拂,人心就温柔。也一如妇人,一被轻柔抚弄,就会像花儿一样无声绽开,她相信爱,因而归于单纯。所以,慵懒是温暖之上的温暖,单纯是温柔之上的温柔,都是感恩的模样。
家中那只柯基犬,玲珑小巧,却爱运动,只要房门一打开,它就蹿出门去,然后不停地回望,希望你把它跟随。如果你跟随了,它会露出欢喜的表情,即便是四肢肥短,小巷通衢,草地河畔,泥沙荒野,也回报给你足够的速度,让你以它为荣。
有个邻人也喜欢它的乖巧模样,远远地看到它过来,双手插进衣袋,做鼓弄食物的形状,且不停地呼唤。它自然是兴冲冲地奔跑过去,但邻人摊开的却是空空的手掌,它企盼的眼睛里便弥散出一片迷惘。被捉弄过几次,以为它不会再听从邻人的召唤了,却见它依旧闻声前往。但是,当邻人爱抚的手刚要伸下来的时候,它却猛地转身跑了,徒让邻人的手凝固在半空之中。它则在远处眺望,不停地吐弄着它粉红色的舌头,表达着一种顽皮的嘲笑。我不禁心有所动:真诚收获真诚,欺哄收获欺哄,即便是小兽,也是懂的。
其实,邻人也不存恶意,只不过他是个上了些年纪的乡下农民,被儿子接进城来小住,看到城里人对狗比对人还娇宠,他心里有一丝不平。其实他对狗也是宠的,只不过儿媳豢养的那条金毛小犬从不允许他表达爱意——儿媳嫌他粗糙与脏,斥他远离。感到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比一只小狗还低微,他有些郁闷。对家里的狗他不敢不敬,对街头的狗他自然而然要发泄一下。
他见我在不远处对他微笑,脸一下子就红了,嗫嚅道:“你看看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欺骗一只狗。”我说:“没关系,狗不像人那样爱记仇,只要你真给它食物,它还是会跟你亲近的。”
“等等。”他说罢,转身进了楼廊,很快就又出来了,手里攥着几粒干果。他朝着我的爱犬招招手:“小小,你过来,爷爷这里有好吃的哩。”
居然称之为“小小”(他孙子的乳名)!这样亲热的称呼,连狗都吃了一惊,但最终它还是迟疑地走近了他。吃净干果,小犬用温热的舌头舔舐着他干裂的手心,情意殷殷,一点也不嫌他的粗糙与脏。“爷爷”的内心,不禁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
小犬让他暖意萦怀,所以他总想给楼宇里的人贡献些什么。看到楼前有块空地,依农民的本性,他翻土施肥,修埂打垄,种了一片紫苏。紫苏俗称苏子叶,叶面呈油紫色,且有药香,系上好的调味菜蔬——生拌,或佐以细丁咸菜,祛毒、开胃,为居民所喜。特别是吃过水捞面,如果以其做面码儿,会吃得酣畅淋漓,即便吃得太饱,也没有撑的感觉。
紫苏体贴老人的用心,迅速蔓延出一片绿意,那嫩嫩的芽瓣正是入时的美味。他招呼邻人道:“苏子叶就是给大家种的,快来吃个鲜儿吧。”
大家自然就来了,叶绿如酥,有谁不稀罕呢?人们小心地掐着嫩叶,一如不忍惊破美梦。他笑眯眯地注视着,说:“尽管掐吧,苏子叶命贱,你越是掐得狠,它越是繁衍得健旺。”
但是,人们还是掐得很节制,刚一成撮,就停住了。这让他很不解,催促道:“掐就是了。”邻人脸一红,说:“够了。”
怎么就够了呢?他不知道,施予者的注视会让承享者失去坦然的心情,一如大声说出“我爱你”,会让被爱者顿生羞涩,反而不知所措,生出退缩。
后来,他回老家打理一些事,紫苏被他暂时遗忘在那里。被遗忘的紫苏反而疯长——恩德既然被种下了,自然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有不懈怠的模样。疯长的紫苏会变老,会变得不能入口,邻人们懂得这个道理,心想,与其让紫苏变得无用,不如安心享用,便放手去采摘,以至于怀抱盈满,口中整日里都是紫苏的余香。
从老家归来,他本以为那片紫苏一定会很荒疏了,却看到它依旧青绿、娇嫩、齐整、油亮,便一下子明白了:一个人一旦把自己对别人的好处忘掉,恩德自己会走进人心里去。这之后,他只管给紫苏锄草、施肥,让它长得好,然后退隐到紫苏之外,暗看邻人欣喜。
欣喜之余,是人们对他的关心与尊重——端午节有人给他送粽子,中秋节有人给他送月饼,重阳节有人约他到河边公园看蹬高跷,元旦、春节有人请他喝好酒,俊男、靓女、美妇也不嫌他粗糙与脏。
翌春一日,小区里的一个老妇人抱来了两棵香白杏的树苗,对他说:“紫苏的空地上,应该再植两株杏。因为紫苏喜阴,有树遮挡,它慢长秧棵快长叶,就多了青嫩。再有,天长白杏,地长紫苏,上下都有收成,邻居们就多了喜乐。还有,白杏和紫苏,高矮不一,比对着就有景致,你说是不是呢?”
“是,是,自然是哩。”他便帮老妇栽下杏树。
杏树也一如紫苏,体贴人心,快速发育,一年成株,两年开花,三年就结果了。四年以后,年年果实满枝,红绿相间,看着就让人欣喜。且兀自挂在枝头,也不做宣言,任由嗜食者随性摘取。
我出生于山地,是吃山杏长大的,楼前杏树,便让我看到故乡余影。读与写到了月阑星稀,不由自主地踱出门外,在杏树下漫步。桠间杏果,一如夜之眼,多情地闪烁,不禁心热,摘食数颗。叩齿生津,文思如潮,踅回房间,笔底通畅,一如神助。后来,在一本散文集的后记中,我居然写下了这样的话——
虽物欲横流,风尘迷眼,但有书可读、有鲜杏可咀嚼的日子,却总是能让人心定,便节制了多余的欲念,安心于自足的精神生活。
因为一片紫苏、两棵杏树,让我虽身居市井,却情系乡关,想到草木性格和天地性情——草木虽卑微,却兀自生长,不惮冷暖,不计荣辱,坚韧、隐忍、沉静、皮实、忘我,活得本分、自适、自足——虽被磐石挤压,也能钻隙而出,向上生长。天地虽无言,且常常被人轻鄙,被人污损,却绝不仓皇失措,从容地应对,不虑得失——人一不如意就骂天,但老天从不怪罪,阳光依旧照进那家的庭院,雨露依旧滋润那家的田园;人一乱性就咒地,但大地从不计较,即便瘠瘦与旱涝加身,只要你播下种子,它就没心没肺地生长,供奉出果实。
此种雅意,两位老人自然不会想到,但他们的种植却唤来了一种别样的人情格局——楼宇里的人,每一相见,都要轻声细语地相互问好;阶梯一染飞尘,无须他人提醒,总有人主动打扫;卖大白菜的农车一驶进小区,便有人告知左邻右舍,备下冬储;路灯初上,相约散步,互通款曲;亭阁之下,对弈恳谈,大话家常……亲情融融,和乐一片,全不见别的小区那种不相往来而生成的心灵隔膜、人情冷漠。
因为,一如笑可以传染,善行和恩德,也一径蔓延开来——所在居民都觉得,凭空坐享其成是很不体面的,多少也是要尽些义务的。这不禁让我想到古罗马的圣哲西塞罗所说:“受人善行后的首要义务是回报——土地所提供的,远远比它所接受的要多,所以,没有什么义务比对他人的感激更重要。”
哦,紫苏和杏树,温暖的感应,一如爱情——在爱中爱,在恩德中释放恩德!
(裴小丽摘自《散文》201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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