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台港文学选刊》2007年第6期,有删改)
⑴大约在我出生前一年,父亲到上海谋职。父亲做了一个军官的秘书。
⑵那时的上海,是谋职者心中的金矿宝山。父亲能在那里得到一官半职,乡人无不称羡。可是,据说,父亲离家两年没有许多款项汇回来,使祖父和祖母都非常失望。
⑶大约在我出生后一年,父亲于战乱之际仓皇回家,手里提着一只箱子。那时,手提箱不似今日精巧,尺寸近似十九英寸电视机屏幕,厚度相当于一块砖头。这只箱子是他仅有的“宦囊”。
⑷箱子虽小,却让人觉着沉重。乡人议论纷纷,认为这只随身携带的箱子里一定有金条,甚或是珠宝。因为上海可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啊,伸手往黄浦江里捞一下,抓上来的不是鱼,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⑸可是,我家的经济形势并没有改善,依然一年比一年“紧张”,遣走使女,卖掉骡子,把靠近街面的房子租给人家做生意。乡人驻足引颈看不到精彩的场面,也就渐渐地把那只手提箱忘记了。
我初小毕业,升入高小。美术老师教我们画水彩,我得在既有的文具之外增添一些画图纸。这时,父亲从床底下把那只箱子拿出来。箱子细致润泽,显然是上等的牛皮。
⑺他把箱子打开。
⑻箱子里装的全是上等的白纸!
⑼父亲从箱子里拿出的纸既不是粗糙的毛边纸,也不是光滑的新闻纸,那些纸是另一番模样:颜色像雪,质地像瓷,用手抚摸的感觉像皮,用手提着一张纸在空气中抖动,声音像铜。这怎会是纸?我们几曾见过这样的纸!那时,以我的生活经验,我的幻想,我的希冀,突然看见这一箱白纸,心中的狂喜一定超过了一箱银元!
⑽想不到当年父亲从兵荒马乱中的上海带回的却是一箱白纸!
⑾当年仓皇逃回时,父亲的那些同事们有的携带了经手的公款,有的私吞了搜刮的黄金,有的拿走了没收的鸦片,有的暗藏了银行的存折。父亲什么也没有带,除了那些纸——没有人跟他抢的纸,压根儿就没有人想要带的那些纸!
⑿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异常爱纸,更何况是这些在家乡难得一见的纸。他一定是想到,孩子长大了也会爱纸,需要纸,各种纸会伴着孩子们成长。这样的好纸定会让孩子们开怀大笑呢!
⒀在一个几代同堂的大家庭里,父亲并不是深得长辈宠爱的那一个,自然母亲也对父亲没有特别的希望。母亲当时打开箱子,看了,抚摸了,对父亲轻轻地说:“这样清清白白,很好。”他们锁上了箱子,放在卧床底下,谁也没有再提。
⒁倏忽七年。
⒂七年后,父亲看到了他预期的效果,在我快进入高小时,我得到那一箱纸!我顿时快乐得像个王子。由于纸好,画出来的作业分外生色,老师给的分数也高。
⒃高小只有两年。两年后应该去读中学,可是那时读中学是城里有钱人的事,父亲不能负担那一笔花费。他开始为我的前途忧愁,不知道我将来能做什么。但是,他不能没有幻想,他看我的图画,喃喃自语:“这孩子也许能当个画家。”我用那白纸折成飞机,我的飞机飞得远。父亲说:“他将来也许能做个工程师。”我喜欢看报,我用白纸依样画葫芦自己“做”了一份报纸,这又触发了他的幻想:“这孩子将来也许能编报。”有一次我带了我的纸到学校去炫耀,一张一张地送给同学,引起一片欢声。父亲大惊:“难道他将来能做慈善?”
⒄父亲也知道幻想终归是幻想,他用一声叹息来结束。这时母亲会轻轻地说:“不管他做什么,能清清白白就好。”
⒅清清白白就好,我听见过好多次。
⒆现在,我母亲逝世五十年了,父亲逝世也将十六年了,而我在自己生命的长河里留下了几百万字的作品。这几百万字可以简约成一句话:“清白是生命中不可忍受之轻,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⒇如今的我,也已步入花甲之年。每每想起那一箱白纸,我总忍不住默默地想对我的父母说:“清白”是做人最起码的要求,是做人最基本的要求,父亲的行为就是我的榜样;“清白”是做人的最高准则,做起来很不容易,母亲的叮嘱是我一生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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