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寒假我第一次见到深圳,是的,是见到,不是来到。我固执地认定和这座城市不仅仅是相遇这么简单,我想我的后半生都会和它惺惺相惜血脉相连。
我很不幸地买到一张无座票,于是惨兮兮地抱着一只小板凳坐在两节车厢的接缝处,说得通俗一点,是坐在火车厕所的门口。
在车上我认识了和我一样不幸的王峰,一个比我大5岁的男孩子。他把黑色书包借给我抱着当抱枕小憩,捱过漫长无座的旅途。
爸爸在深圳工作,住单位宿舍,隔壁是单位里的一对年轻小情侣,男的高大帅气,女的圆润丰满,这两人走在一起,到哪里都很耀眼。
我那个时候想学溜冰,刚好住在隔壁的那位帅哥哥是溜冰高手,就教我溜。我亲切地喊他“师父”。
师父的女朋友像只百灵鸟,大老远都能听见她叽叽喳喳,他们在一起四五年了,眼看也差不多要成家了。
寒假过完我就回湖北上学了,再次来到深圳我已年方十九。此时,师父和他的漂亮女朋友分手了,他自己也从单位辞职了,过得很颓废。
再后来,我大学毕业,来深圳工作。工作的第二个年头,我和师父联系上了,那时他去了一家外贸公司,单身着。我们一起出来吃饭,他戴墨镜,我戴女士手表,时间过得真快,八年来去匆匆。
师父跟我讲了他们当年分手的原因,正如这座城市的男男女女,在食色的性子里像囚徒一样,望不见天日。
师父的女朋友初中毕业就来到了深圳,在发廊里做洗头妹。她挺拔的胸脯使得常常被人“钦点”,也正因为此,她独立“鸡”群。不久后,她被一个有钱有势的老男人看中,“钦点”之后感觉也不错,就包了起来。
后来,那老男人把她送进了自己执掌的单位,做一个小职员。
“全单位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只有我一个傻子。”师父喝了一口酒。
师父比她晚来单位,一来就对她一见钟情穷追不舍。她答应他的那天,问了他一句:
你以后不会后悔吧?
无疑地,她得到师父信誓旦旦的保证。
于是他们在一起了,师父说他相信那5年中她对自己的绝对是真情。
本来日子平静如水,却因单位要裁员起了涟漪。师父面临即将失业的尴尬处境。
他的女朋友在那个时候,挺身而出,去找了那个老男人,求他给自己的小男朋友一个机会。
事情就是在那个时候暴露的,师父和同事哥们一块儿喝酒的时候听到了流言。他愤怒地回到单位,把一楼大厅的玻璃门都给捶碎了。玻璃渣嵌进他的拳头里,仿佛在提醒着他,有些痛楚,与你骨肉相连。
从医院回来后他冷静了下来,对他已哭成泪人的女朋友说,和那老男人断了,我们回去结婚。他女朋友坚定地点头。
那一刻,他恨透了城市的肮脏,这是一个美女用青春换港币的地方,是穷小子一无所有的地方,他咆哮着,怒吼着,恨不得徒手摧毁这座城。
他们很快辞去了工作,买好了回老家的票,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地告诉他,他就要离开他深恶痛绝的地方了。
回去之前,出于孝心,师父把父母接到深圳来玩几天,打算让老人家见见大城市的繁华,再一块儿回去。
老人家对师父的女朋友很喜欢,也催促着他们尽早结婚。而那个时候,师父的女朋友出现了类似早孕的迹象,于是他母亲就带准儿媳去医院检查。
她们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天下起了暴雨,母亲阴着脸,不说话。第二天,师父才从母亲那里问到了原委,医院诊断结果为,他的女朋友因堕胎多次而无法再怀孕。
师父脑海中一个霹雳,响彻全身。
“几年前我一直觉得这是个爱情事故,现在才发现这其实是上天不给我机会离开深圳,可我还是想离开这里,再看看有没有下一个机会吧。”师父眼神迷离。
再后来,我们就联系得少了。
火车上结识的王峰和我后来成了朋友,我们保持着联系,偶尔一起吃吃饭。两年前他托约我在一家湘菜馆吃饭,说是介绍他未婚妻给我认识,那天他先到,说未婚妻做指甲去了,晚点到。于是我们先聊。聊起我们第一回见面的场景,我打趣道:
“你那时就那么相信我啊,把你的包给我,不怕我偷走你的财物吗?”
王峰哈哈大笑:“怕什么,你一细胳膊小腿儿的丫头片子,肯定是做不了坏人的啦。”
话音刚落,他的未婚妻花枝招展地进来了,他招招手:
“宝贝这里!”
她款款走来,我抬头,然后我们都惊了一下。
她,她就是师父之前的那个女朋友,几年未见她瘦了一些,妆也化得更浓了些。她显然也认出我来了,不知道她脑袋中的第一反应会是哪个——
以前同事的女儿。
以前男朋友的小徒弟。
不出所料,她选择了第一个。
于是我就以她之前同事的女儿的身份和他们聊天,王峰有些不解:
“你以前进过这么好的单位啊,怎么没听你说过呢?”
“哦,都过去了,过去好久了,没什么好说的,是吧,呵呵。”她望着我笑,我显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也不会去揭穿她什么。
这个城市,每个人都有言不由衷的苦衷。
那次吃完饭后,王峰很快又约我吃饭,这一次,他没有带上她。
“你以前真的认识她?”他果然还是从那天我们尴尬的眼神里觉察到了什么。
“是啊,她和我爸以前是同事。”我极力平静地说。
“为什么没听她说过那段过去呢?”王峰不解地问。
“哦,她也没在那里做太长时间,就一俩月吧,我跟她也只属于眼熟而已啦。”
王峰点点头。
“我们年底回老家结婚。”王峰说道。
“是吗!恭喜恭喜呀!”我举杯。
“你知道么,我可能以后都做不了爸爸……”王峰喝下半瓶酒,幽幽地说。
我一惊,原来他都知道?!
“她告诉过我她以后无法生育,让我不要问她的过去。”
“那你为何……”我瞪大双眼,怀着极其世俗的好奇心。
“前两年我出现得比较少对吧,基本上都没和你联系过……”
我想了想,点点头。
“你知道我干什么去了么?”他把剩下的半瓶酒一饮而尽,“我蹲牢里去了。”
“什么?”
“知道因为什么吗?”
我摇头。
“盗窃。”
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时间凝固,纹丝不动。
“我进去之前认识的她,她经常过来看我,还给我写信,照顾我爸妈,我觉得我这辈子肯定是非她不娶了,我知道她有过去,其实我很想知道,因为那是她的全部,但她不肯说,那也没关系,这并不妨碍我和她在一起。”他微笑。
我鼻头有点酸。
“在这个社会上,我们都是有前科的人,被大多数像你们这样的正常人排斥,你不用解释,呵呵,我都明白。你知道么,当我在搭乘地铁的时候在进站口被要求查身份证,继而被查到我有前科,然后被盘问到连最后一班地铁都开走了,我还在那里等候查实,那种滋味有多难受么!”
我不语。
“我和她都是这个城市的废物,一点儿不假,但我们还有活下去的尊严和勇气,这件事必须我们两个人共同完成。”他又开了一瓶酒。
“那你们结婚以后还来深圳吗?”我问。
“不知道,也许不来了吧,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离开它。”
那次见面后,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联系,直到上个月,我收到他发来消息:
“嘿,我又来深圳啦!有空聚聚哈!”
我微笑,这或许,或许也是一个可以包容得下你犯下过错的城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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