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私家藏书源远流长。宋朝时便常见记载,到了明清两代,达到高峰。民国之后,渐趋衰颓,1949年之后,这一传统几乎消失无踪了。
明清私家藏书之所以如此普遍,固然与时代较近、文献史料保存相对完整、梳理汇整容易有关,但也与当时人口稳定成长,造成科举制度“僧多粥少”困境,士绅阶级、官僚地主为求家族衍殖而逐渐形成的“科举策略”,以及当时热络的商品经济密不可分。
公元1368年,明代开国以后,除了“靖难之变”期间,发生过短暂南北内战之外,大体而言,四海升平,尤其南方,百姓安居乐业,人口稳定成长。明朝初年为数仅三万到六万名的生员(即秀才,有资格参加国家任官资格考试,可以继续往举人、进士一路考上去的),到十六世纪时,已骤增为三十余万人,明末更高达五十万名。反观之,科举名额增加却极其有限,这一结构变化,遂使得乡试(考举人)的录取率,由早年的五十分之一,一下子降到三百至四百分之一。换句话说,百分之六十到七十的秀才,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更上一层楼了。
因为这一严峻事实,乡绅士族、官僚地主等主要科举应考阶层,遂琢磨发展出了一套策略:有钱的家族,往往循“纳贡”或“例监”之途,也就是花钱买功名,让子弟获得“监生”(太学生)资格,以便直接参加乡试,闪避竞争激烈的生员行列;另一办法,则是内部竞争,家族子弟若非资质特别颖悟,几年考试落榜后,往往被要求改行经商,以其所得庇护、栽培秀异的晚辈。所谓“非父兄先营事业于前,子弟即无由读书以致身通显”,指的就是这一种社会阶层流通状况:原本“士农工商”森严分明的中国社会,明代中叶以后,“士商”界线渐渐模糊,形成了所谓的“儒贾”(学文不成的商人)。千百年以来,“耕读传家”这一主流,竟有了分庭抗衡的力量了。
这一改变,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不过就是社会力的变迁转移。然而不然,“儒贾”登上历史舞台之后,由于其教育背景,不但为商品经济注入活力,各种经营手法也推陈出新,因而出现所谓“资本主义萌芽”;更由于其文化素养、关怀所在,一旦经商致富,有钱又有闲了,很快便引领风骚,创造出了各种生活美学。举凡今日我们所见的传统风雅之事,如饮馔、品茶、花艺、盆栽、园林、戏曲、养生、旅游、小说、文人画、清供玩赏等,无一不是在这一时期,蓬勃发展起来,最后形成一种“文人理想生活模式”,一花一木一石一物,都可玩出花样来。整体论述则可从万历文士文震亨《长物志》、高濂《遵生八笺》及清初李渔《闲情偶寄》等书中窥见端倪。美国史学家史景迁(JonathanD.Spence)曾接受记者访问:最想生活在中国哪一个朝代?史答以“明代晚期”,或与此一“文人理想生活模式”有关。
“贾而好儒”、“士商异术而同志”可以说是明清阶层流动的最大特色。这一特色的最好体现,则是“藏书”这一件事。
中国雕版印刷,最早可追溯到唐代,到宋朝便很发达,宋版书“纸好如玉,字大如钱,墨光似漆”,对古书稍有涉猎者即知。这门技艺愈见普及,愈发商品化,则是明代尤其晚明之后的事。如前所述,五十万生员的基本消费人口,加上官僚、士绅,所需图书及笔墨纸砚等文具,足以形成市场,再经新兴商人提倡深化(其中又以徽州商人贡献最大),十六、十七世纪之时,中国南方逐渐形成了藏书文化场域。此一场域,大致沿着大运河与长江这一十字轴线,书坊、雕版印刷作坊,私塾、官学、私家藏书楼星点散布。来回穿梭其间,形成网络的,则是晚清藏书家缪荃孙在《云自在龛随笔》中记载的“书船”:
明中叶,如花林茅氏、晟舍凌氏、闵氏、汇沮潘氏、雉城臧氏,皆广储篇帙。旧家子弟好事,往往以秘册镂刻流传。于是织里诸村民以此网利。购书于船,南至钱塘,东抵松江,北达京口。走士大夫之门,出书目袖中,低昂其价。所至,每以礼接之,号为“书客”。二十年来,间有奇僻之书,收藏之家往往资其搜访。今则旧本日稀,书目所列,但有传奇、演义、制举、时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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